“朝廷授我平原公之爵位时,”刘备说道,“我曾很不安,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他说这话时,并不曾端肃地坐在席子上,而是以十分舒展的姿态抱膝而谈。看他的眉眼,看他坐姿,以及衣衫上因为动作而压出的褶皱,都给人这样的感觉,再加上他平时的确以豪爽开朗的面目示人,而今又这般位高权重,就让人很难想象他在柘城之战后尚有辗转反侧,无法安眠的日子。
“明公有何可忧虑处?”
明公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言辞。
“这一路虽有辗转坎坷,但得祖宗庇佑,却也处处逢凶化吉,”他说,“今日天下终有我立足之地,我却时常自思,若无辞玉替我守下邳,退曹操,破袁绍,我今又在何地?”
刘备不知道高祖提三尺剑,斩白帝子,定鼎天下时,有没有过恍惚,世祖复高祖之业,令汉室重兴时,又有没有过困惑,但他偶尔是有的。
他会在心里推演自己不同的道路,比如说他如果在某件事上妥协,亦或者在某一场战争中失败,他又会如何?
当他在田楷手下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原令,前有袁绍如泰山压顶时,如果有青州世家找上门来,要为他说项,求袁绍放过他,他会不会妥协呢?
当他困守下邳,日复一日被冰冷脏污的河水困顿在城中,如果有兖州世家找上门来,与他共
击曹操,他会不会妥协呢?
至于最后这一场大战,他甚至也做好了“仅以身免”,仓惶逃去广陵的准备——河北兵马,何其雄壮!
“若我这一路坎坷崎岖,屡战屡败,消磨了斗志,”刘备说道,“说不定有高门大户遣人说我,或是哪一路诸侯容我做个客将,我也就屈服了。”
田豫看一看他,“非我谄媚,实是此言谦逊太过,明公非那般庸才尔。”
刘备听了这话倒是很平静。
“我不曾受过那般摧折,”他说,“岂能自夸有百折不挠之志?”
他的话说得并不那么直白尖锐,田豫却已经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若当真崎岖坎坷,濒临绝境,刘备也不避讳自己或许会违背心意,一心求生。
但而今最难的仗被陆廉打完了,那他又凭什么为了河北世家的逼迫而退缩畏怯,舍弃她呢?
当然,这是刘备和田豫的角度,但如果翻个面仔细看看河北世家的诉求,又会发现他们是觉得自己极委屈的。
他们很乐意和新统治者和解,也乐意和陆廉和解。
除了那些屡见不鲜的贿赂之外,他们甚至还想到了更多,更远的手段,比如说他们曾经派人去下邳,恭敬地提出要与同心以及羊四娘见一面。
小郎年岁已长,可以结一门好亲了,这家人虽然目光短浅,结交的也都是卑贱之人,但来使可是想尽办法要拉他们一把,不令他们自甘堕落的呀!羊四娘嫁了个
北海小吏,已经很令人惋惜了,若真不准备劝导小郎一番,难道真令他娶了卖豆腐小贩的女儿吗!
那是个什么出身啊!
他们可是想好了,遣人登门,光同他们说怕还不够,甚至也要用车载了去下邳,想尽办法拐弯抹角和小郎见一面——看看这乌云一般的发髻,看看这皎洁如雪的肌肤,这花一样的面容,凝脂一样细腻的手,卖豆腐家的女儿拿什么和她比!别说当正妻,若是羊小郎攀上这门亲,就算纳妾也瞧不上那等黔首苍头家的贱女!
等他们结了亲,就是一家人了,陆廉再怎么不乐意,难道会要小郎休弃了妻子吗?
使者想得很好,找借口来下邳“探亲访友”的那家女眷对此也很乐观,甚至还带了一丝不得不下嫁的委屈——然后她们就因为这户人家的态度破防了。
偏他家古怪!
一个个小豆丁也那般诡诈奸猾!
她们这边送了拜谒登门,那边几个寄养在家中的小豆丁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已经将来使目的,开口时可能的说辞,以及四娘和同心要注意的措辞一一讲了个分明,简直拿来客当贼来防啦!
同心自己的儿子倒是没有这许多心机,他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暗戳戳给那家卖豆腐的母女也请来做客了。
据说那卖豆腐的妇人原是极老实的一个人,见了贵人只会畏畏缩缩趴在尘土里,偏偏阿草领着她溜到廊下,正听见客人用极挑剔
的语气评判了一下她闺女。
然后妇人一瞬间就上头了,就冲进去了。
事后不好说怎么样,毕竟这个套路羊四娘早就领教过一回,对这些贵人没什么结交的欲·望,更没有攀亲的好感,所以这门婚事其实原本就结不成。
……但阿草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这是确凿无疑的。
“他们竟然琢磨这些歪门邪道,”拿了书信,一脸不可置信的大将军对身边人说,“他们图什么呢?”
“大将军图什么呢?”司马懿反问。
“我只想要天下太平。”她说。
“他们也一样。”他说。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底线只不过是维持现在的生活,维持他们从袁绍那里得来的东西。
她说只要袁绍给的是他自己的东西,她绝对不过问。
但谁来定义河北究竟是不是袁绍的私产?那已经被开垦熟了的土地,以及祖辈生活在上面的男女老幼,他们凭什么要被袁绍拿来当做忠诚的赏赐?
“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咱们这不比翻过山去的国家。”她说。
司马懿迷惑地皱皱眉,“何地?”
“浮屠教那边的地方,大概是叫身毒吧,”她说,“他们那里的神造人时,预先给人分出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