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突然乱了起来。
有更夫在白昼里敲着焦斗在街上跑过,要百姓各自回家,关门闭户;
有穿甲持戟的士兵列队在街上跑过,眉头紧皱,一声不出;
有头上包着黑布的奴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避开了士兵们走过的那条街,沿着几条阴暗的小路穿行,他们手持长棍,长棍的一段用布包了起来,他们还背着一些布包,布包被勒出了居心叵测的模样。
妇人上窗板之前,还要多看一眼,待看到自家人都回来了,看到隔壁兄弟家也都脚步匆匆地跑回来了,才终于将窗板严严实实地放好:
“长安又要乱呢!”
门窗都关得严,屋子里就骤然昏暗了许多,丈夫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还是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妇人之祸!若不是那个妇人专行跋扈,哪有这样一场祸事!”
“可你之前还夸她整治了那些——”
丈夫顿时挂不住颜面了,狠狠地拔高了嗓门,“岂有你说理的地方?!”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他又立刻捂住了嘴,满头是汗地钻到了灶台后面去。现下屋子里光线虽暗,眼睛却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环境,于是这幅惊慌失措,并不得体的样貌就一览无余地落在妻子眼中。
这样惊恐而怨恨的眼睛,就在那一间间用泥堆成的房子,用砖砌成的房子里,就在暗处,直直地盯着那个策马自街上而过的美貌妇
人。
有女兵跑过来,看了一眼跟在陆白身后的陈衷,又低声说了些什么。
但陆白没理,她脚步飞快地跑上了城墙,去看那远处的一片烟尘。
有车轮滚滚,有马蹄急促,很快也来到了城下,询问几句后,就跑了上去。
长安城周围总是种不下树的。
甚至有些时日里,连田也没有一亩,因为那来去的马蹄与车轮总能将未成熟的麦穗碾平,就如今日一般。
就在她下达命令之后,整座长安城都变了颜色。
那些对她亲切的,恭维的,倾慕的,崇敬的脸,统统被阴云遮蔽住了。
——女郎何以这般鲁莽呀!还是早将他们放出去为上!
——以女郎之人品,难道竟不识时务吗?若待贼寇入城,少不得玉石俱焚呀!
——女郎只要退一步!
——退一步!
——退!
这些声音突然之间将她包围了,他们忧心忡忡,并且都给出了这样老成的意见。
她是大将军之妹,天下没有人能胜过大将军,那她怕什么呢?就算服一次软,开一次城门,交出那几个纨绔,甚至她干脆现在就弃城而逃,逃回阿姊身边去,又有什么关系?
留得青山在,等她再回来,那就是跟在阿姊的大军身后回来了!到那时整个关中都将被摧枯拉朽的力量所摧毁!
有女兵守住了台阶,将那一张张焦急而责备的脸挡在了下面,于是马蹄溅起的烟尘就只留给了城墙上远眺的人。
烟尘渐渐近了,也
渐渐浓了,里面就生出了许多旗帜,每一面旗帜都曾为长安城的座上宾,但一夕之间,他们忽然就变脸了。
陆白望向陈衷,“子庸,你怎么说?”
陈衷并没有想很久,“不能放。”
“为何?”
“府中并无这许多子侄,他们却一同来了,”陈衷说,“他们当真是为了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兴师问罪吗?”
陆白回头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这个年轻人生得并不出众,他的身量匀称但不算高大,面容清秀但不算俊美,与那些以姿容伟美的世家郎君比起来,陈家三郎泯然众人,与陆白站在一起时,更有些蒹葭玉树之感。
但陈衷自然也有他的好处,比如说他初时屡屡劝她,放那几人一马,现在兵临城下,他却是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
他甚至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用来后悔、犹豫、责备,也没有劝说她逃走,将这个烂摊子留给陆廉来收拾。
如果是陆悬鱼在这,她会夸奖陈衷非常具有五好男友气质,哪怕是这个兵临城下的情况,她也一定能抽出空夸他一句。
陆白就没有,她盯着他的时候,脑子里飞速转过许多个念头。
“况且钟繇节制关中时,他们尚不能齐心合力,彼此多有龃龉。”
陈衷轻轻地点一点头。
那一面面旌旗是渐渐在长戟长戈的丛林中显现出来了,上书谁的姓氏,谁的官职——那官职必定也是之前装模作
样表过朝廷的,他们一派凶神恶煞的模样,但对着禁闭的长安城门,谁也没有骑马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