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的格局,是一家四进四出的大院,林家三代人在此聚族而居。
若是严格遵照大周礼制,像林家这样的商贾之家,只是住在这座府邸里其实就已然算是僭越。
《周礼·仪制令》有规定:官员非三品以上不得开府;非五品以上不得建宅;商贾立厦,止于三进……
可在这小小的东山县,就连县尊老爷都是林老爷的女婿,自然也就无人敢于置喙。
也没处多嘴去。
用过了朝食之后,林家老爷子照例来到自家那遍植海棠、梅树的中院消闲。
仆人们早就在树下先铺上一层茵毯,然后又累次铺设了好几层带有钩纹团花的西域毡毯。而林老爷则左手持着高足杯,肘下支着隐囊,屈腿斜躺在这柔软的厚毡床上面。
旁边一个家生子捧壶而立,预备随时给老爷斟上酪浆。
中庭有一个美貌歌姬,正围着一棵梅树唱着《春莺啭》,且歌且舞,好不曼妙。
之前赵无咎在鬼市见过的那个老头,此时则站到了院中,躬着身子,给林老爷轻声念诵着账目清单。
在这人身后,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手里也都拿着账本等待老爷的传唤。
“……昨夜入账,合铜钱十二吊三陌一十八枚,另收二两三分碎银。”
那老头把汇总背了出来。
他声音虽轻——怕搅扰了老爷子听曲的雅兴——但那一应账目却报的事无巨细,无有任何遗漏。
锱铢必较,说的就是如是这般。
“善。”
等老头报完账,林老爷点点头赞许了一句,可目光却还停留在那正莺啼婉转的歌姬身上。
有趣的是,这林老爷的享乐方式虽然极具胡风,但是言辞和语态却委实类古。
“老李,待会去柜上,领两陌银钱加两斗粟米;另外,下月把你那小儿子也带来,铺子里还缺个学徒。”
林老爷当即就对那老头作出了奖励,不过也没忘记给院子里其它几个管事画饼。
“踏实干事,忠心耿耿,只要谨守这两条规矩,林家绝不会辜负尔等。”
等到那老李喜不自胜地离开了这座院子,便又有一名管事紧走上前,躬下身子开始唱账。
林老爷也一边听曲儿,一边听着账目,期间也不作任何点评。
突然,有个青衣小厮匆匆跑进院子,而林老爷这也才从歌姬身上移开了双眼。
他把高足杯放到一边,从毡毯铺就的软榻上坐了起来。
“你们都先去前院等候吧。”
林老爷对管事们说道。后者则立即遵命,鱼贯从远侧的廊道退去了前院。
跑进来禀报的青衣小厮刚想说话,林老爷却径直站了起来,抖了抖自己的衣衫。
与此同时,他也没让那青衣小厮有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下令。
“带利坚进来吧。”
那小厮头脑倒是灵光,没有多嘴而是赶紧低头叉手,然后扭头飞跑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素色澜衫、戴着顶广为读书人所喜的折头帽的男子,就跟着那青衣小厮走进林老爷家的这座中院。
而院内这时也换了副模样。
歌姬、软毡、酪浆……
一应胡风之所属,全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则是摆在梅树下的两张蒲团,一方花梨矮案,一尊红泥小炉,以及烹茶击沸所需的一应器物。
“利坚,贤婿,快来快来。我这有上好的剑阁狮峰茶,旁处可喝不到的。今天就只有你我翁婿二人能一饱口福啦。”
林老爷换上了副乃翁般的和蔼表情,甚至还亲自上前,捉住了来者的手腕。
来者也不是旁人,而正是他的女婿,也即当下这东山县城官府的主官。
这位一县之尊姓梅,名曰:利坚。
“岳父,烹茶的事情稍后再说,我要先与您说些旁的事情。”
他在“与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老爷也注意到了,梅利坚手上此时还提着一个小包袱——他原本还以为这是什么礼物,可现在看来,这包袱里面的东西可比礼物要重要多了。
“你们几个都退下去。我不叫,谁也不许进到这个院子里。”
林老爷挥手屏退左右。
而他口中的“贤婿”梅利坚这才走到树下,跪坐于一张蒲团上,将手里包袱搁在花梨矮案上,郑重其事地将其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