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衙署,县狱。
赵无咎倚着根木椽,双臂环抱于胸前,看向关在对面囚室中的少年阿吉。
等了好一会儿,确认看管牢狱的节级又押着人去了兵房所在的小院,他这才开口问道:“你阿耶和娘亲出什么事了?”
这一问,少年原本那浑浑噩噩的表情刹那间出现了一丝情绪波动,不过转眼间就他就变回了之前那种木讷模样。
“算了,你不说我也猜到了。”赵无咎轻声道:“想活命,你就点点头,我给你阿吉指一条能活命的法子。
放心,我不是什么滥好人,帮你我也是有所图的——只要你点点头,答应告诉我你是怎么制造的那场爆炸——当然,你不用担心我是套你供述来,因为你可以在确认自己安全之后再跟我讲解分明,”
言罢,稍作等待,见那少年人终于颔首,赵无咎才附身低语,将脱罪之计细细说与阿吉听。
他的计策共分两步骤。
第一,赵无咎让继续让阿吉保持这种被吓坏的模样,继续装傻充愣。
第二,在接受提审的时候,赵无咎让他一口咬定自己是看到高来高去的“神仙人物”,一时害怕才慌不择路地跌入了井中。
至于说,要是审讯中有人追问那“神仙人物”长什么样,赵无咎告诉他一定要说出那“神仙人物”的两点特征——穿着玄色衣服,手里握着把雪亮的横刀。
冯家赌档里活下来的那群烂赌鬼,其中肯定没人知道后院爆炸起火的原因,所以再怎么审讯也得不出个调查方向。
如果不出意外,这帮人对破案没什么帮助,赵无咎猜测他们在受审之后很快就会受到迁怒。
冯家在城内最大的生意没了,二马帮失了人手又赔了钱,冯老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林家三郎死于爆炸和大火,此人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和林家老爷的幼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位东山首富肯定正琢磨着复仇。
那群没了半点用处的烂赌鬼,就是现成的出气筒,冯、林两家有什么招数多半都会先在他们身上练练手。
而阿吉则因为说出了“神仙人物”这个侦破方向,会被认为还有点用处,所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
有了那“一时半会儿”的喘息,赵无咎寻个时机夤夜再来这县狱一趟,将老古家这根独苗从容带走。
当然,后面这些话他并没有同阿吉和盘托出。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凡欲成事者,须将此字刻在心头。
阿吉很聪明。
听了赵无咎的计策,他虽然疑惑,但是赵无咎不愿讲,他就不去继续刨根问底。
最后,戴着木枷的阿吉只是先努力站直了身体,然后再费力地交手行礼,对着赵无咎深深一拜。
而就在赵无咎受了他这一拜之后不久,节级就再次返回大牢,将阿吉从囚室内带了出来,押送去兵房去接受拷问。
赵无咎之所以会来这县狱,是因为翟青安排他过来镇场子。
冯家赌档遭纵火,林家三郎暴毙,东山县东西两城的富贵之家皆遭巨大变故,承担缉盗捉贼之责的县尉必然是首要责任人。
大火被扑灭后,翟青带着队伍回来,脚刚踏进衙署的门,就和堵在门口的县令梅利坚撞了个正着。梅利坚好一顿数落,翟青不得不当众立下军令状,答应一定会尽快侦破此案,把所有匪徒捉拿归案。
前半夜,众差役对着那唯一剩下的乞头来俊,还有从赌档里抓来的、没来得及跑掉的赌徒,就是一顿严刑拷打。到了后半夜,这些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全城出击,大半夜的就跑到那些逃跑的赌徒家里,把人给逮了,连那些当天没去赌档、但以前经常去的潜在嫌犯也没放过。
东山县的县狱被填的满坑满谷,别说看管犯人的节级和狱卒了,就连枷锁和刑具都不够用了。
因此,翟青才会让赵无咎这个“猛将”来这里镇场子,再将所有赌徒按年龄由大到小分好,分批次带到人手更充足的兵房去接受审问和拷打。
又因为人数太多,所以差役们也没法再用之前折腾章鼠儿时用的那种“突地吼”之类的精细活,只能怎么方便怎么来。
翟青的思路是,先从这些人口中打(字面意义上的那种)听到一些人名,看看东山城里到底有哪家哪户被冯家赌档害惨了。然后,通过互相比对,筛选并缩小犯案者的嫌疑范围。
翟青很清楚,短时间内自己根本弄不清冯家赌档着火前那几次如同天雷落地似的爆炸,到底是何缘故。
他也不想去搞懂,他的目标就是抓人。这减轻了分析犯罪手段的难度。毕竟,抓人的时候,着眼于犯罪动机往往才更具效率,而且也与他手下那些捕快和捕手们专业对口。
只是,翟青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被冯家赌档折腾得家破人亡者的数量。
尽管在讯问那些赌徒姓名之时,对于怀恨在心、可能实施如此残暴报复行为的人,他特别添加了“近期”这一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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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仅一日工夫,县狱中竟然又多了二、三十多户,足足近百名被差役上门拘捕回来的嫌疑人。
这些人都是近几个月来在赌档里输得倾家荡产,不得不卖儿鬻女,甚至直到昨夜赌档被烧成灰烬,家中都没法还上债务。其中不乏因为二马帮的人频频上门逼债,所以闹出了人命的人家。
见到如此情景,哪怕是那些久在衙署任事的老公门,哪怕平素已经被锻炼得铁石心肠,可他们心里也都暗骂那冯文宇真他娘是不当人子。
至于说翟青,这位县尉连骂人都懒得骂了。他已经快要愁疯了,活脱脱就好像一只掉进风箱的老鼠。
一边是豪强的怨气,一边是沸腾的民怨,他感觉到了,自己此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
算上最初抓来的赌徒,这一晚上加一百天,他就在东山城抓了接近两百余人!
县丞和负责掌管文书的押司都来找过他了,向其透露了一件只有极少人才知道的事情。
根据户民黄册记载,虽然整个东山县下辖七千余户,人口总计约六万人,但是那是摊到整个县所有治下的土地上。
如果单算东山城,这座县城里只有两千三百余户。而且县城不比聚族而居的乡里,一户人口平均下来能有5、6个人就很多了。因此,在城内居住的百姓数量,往多了算应该也就一万五千人左右。
翟青抓来了两百余人,已经超过城内人数的百一。如果他还要继续抓人拷问,县丞和押司都很担心,这很可能酿成那种不可言说的可怕变故。
与翟青素来交好的、那位主管文书的押司,最后算是推心置腹地跟他撂了一句话:“贤弟切记,正是因为惧怕那样的变故发生,所以古来才会有‘法不责众’的说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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