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不疾不徐地穿梭在密密麻麻的书架间,殿内不知用的什么灯火,昏暗且浑浊,如游走的雾气,时而落在他发间银龙上,时而落在他束发丝绳的宝珠上,晃得肃霜微微目眩,他的脚步声一下下钻进耳朵,又像在敲击心肺。
忽然间,脚步声停了,祝玄站定在一座书架前。
他翻找画卷的姿态慢且有耐心,浓密的睫毛垂落在一个安静温柔的位置,像是在翻找贺礼,送她的贺礼。
肃霜不知这慎独宫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那些画卷是什么,她只觉背上寒毛一根根耸立,莫名心惊肉跳。
“少司寇。”她低低开口,声音发涩,“不管你想让我看什么,我可以不看吗?”
“不可以。”
“一定要看?”
祝玄没有回答,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说“对”,又像是对她此刻的惊惶感到愉悦。他缓缓抽出两枚细长的画卷,返身走向正殿。
正殿空旷,只有一面巨大的水镜悬浮在正中,他长袖一挥,一张画卷飞向水镜,徐徐展开,霎时间镜面便涟漪荡漾起来。
他的手肘往玄凝术上一搭,侧身微靠,缓缓道:“慎独宫中只留存下界历劫经历,剔除障火不能算历劫,好在月老愿意替我存放这两百年经历,今日正好重温一下。”
水镜中渐渐有无数画面飞速流淌,竟全是一个年轻男子大开杀戒的场景。
“两百年前,我先将四情之一‘怒’投入众生幻海。剔除障火无须等待怀胎十月长大成人,落身下界时,我已是凡人修行者。”
那杀戮不绝的凡人男子满面戾气,像是有滔天的怒火要发泄,这使得他本就难看的五官扭曲且可怖,全然找不到半丝祝玄的痕迹。
“你上次说的对,此行隐蔽,自然绝不可能用自身容貌,他是不是不太好看?”
祝玄偏头望向肃霜,见她的视线只低垂在水镜周围的白玉栏上,便伸手轻轻将她面颊抬高扶正:“好好看,这是第一年,一共一百年,别数漏了。”
或许因为投入下界的是“怒”,他的行径可谓残暴乖戾,除了吃饭睡觉赶路修行,其他时间全用在发泄怒火般的杀戮上,水镜里的血色持续不断,越来越浓。
“不用怕。”祝玄继续扶正她不肯听话的脑袋,“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有彻头彻尾的魔头,有假装善人实则做尽恶事者,一个都没杀错,否则障火剔除不了。”
水镜画面换得飞快,那年轻的凡人修行者渐渐变成中年,最后成为修行界亦正亦邪第一人时,已是两鬓斑白,面上可怖的戾气与怒意也仿佛散尽了,双目清澈异常。
第一个一百年,圆满结束。
水镜光华黯淡下去,正殿陷入昏暗中,祝玄用指尖细细刮着肃霜耳畔战栗的颗粒,低声道:“没数漏吧?你一百多年前在萧陵山附近住过,看这个凡人修行者,像你的犬妖么?”
掌中的肌肤迅速变得冰凉,如握着一块玉雕,巨大的快意与痛楚同时在祝玄身体里迸发出来。
他低低笑了一声,长袖一挥,第二张画卷徐徐展开。
“这是第二个一百年。”他掐住肃霜的脸,迫她抬头去看,“这次是四情之一‘喜’,怎样?这胖子像不像你的犬妖?”
水镜光华潋滟,映出一张圆润带笑的脸,又是个年轻的凡人修行者,依旧行为乖戾,见喜见悲都只有笑,仿佛世间悲苦于他不过一场猴戏。
这一次没有四处溅射的猩红鲜血,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加在他身上,世情冰冷的手一层层磨去他挥洒不尽的狂喜。
袖子突然被攥住,祝玄感到肃霜抗拒拉扯的力道。
细软的手指缠在他手上,不顾一切往下拽,因暗暗用力,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双目紧闭,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结。
祝玄在她眼皮上一拂,她的双眼被迫睁开,注视着水镜。
“我要你一个不漏地看完。”他的拇指抵在她眉心,缓缓去揉那个结,“这样你才不会抱什么奇怪的期望,觉得我会是个犬妖。”
他明白贺宴上肃霜问他为何不落妖身的真意了,她竟有过这样可笑的心思,她待她的犬妖倒是真真的情深义重。
既然如此,为何来招惹他?
祝玄神君是何等身份,何等骄傲,他知道肃霜有些幽深的小心思,揣测她可能以前看上过谁,却没能在一处。他对此不以为意,更不会觉得肃霜遇到了他,还能再喜欢别的谁。说他自负也好,不讲理也好,来是她来的,如一团春风入怀,他想留住这团春风便一定留,他一向如此。
他以为肃霜为他动摇过,也愿意给她时间慢慢来,可她竟这样践踏他。
巧使手段给他装上犬耳,所以那时她眼里望着的是她的旧情人,嘴里缱绻的情话也都是谎话,他却为之心驰神迷,真切地以为那是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