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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第2页)

“不像,”四不像同学摇头,“上海最多福特,没有长这样子的。宋麒在就好了,他对车熟,他一直梦想有汽车牌子来报纸上打广告。”

“销量不高,野心过大。”方千说。

几个人又绕车转了一圈,神色颇有些惊异。于曼颐看得出来,方千不是没见过车,惊讶是因为这车出现得太突兀。一路过来都是田埂和水稻,河道旁铺的青石板,又用木头搭建小码头。这样的地方,走马车、走黄包车、停靠乌篷船,都是很和谐的场景。偏偏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停在于家大院灰色的高墙下,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于曼颐也伸手摸了摸,只觉那车身冷冰冰的,没有马车的温度。她回过头,想问问门房家里是否来了客人,可那门房又擅离职守了,只留着于家门户大开,牌楼上两排瑞兽,各自歪着头。

“走走走,”方千兴起,“看看来了何方神圣,老师也没和我们说啊。”

几个学生步子迈得很大,一下就跨进于家门槛。于曼颐忙不迭跟上,也猜测道:“若是来了客人,会不会就没时间管我画画的事了?我趁他们不注意跑掉,或许能躲开责罚。”

一行人一路往里,直到迈进第二道门,终于看见了两个干活的下人。于曼颐认出其中一个是在二妈房里做事的,便走过去叫住她,问:“今天于家是不是有客上门,门外那汽车是谁开来的?”

两个下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二小姐,我也没瞧见。有人说,车上下来四个人,只有一位眼熟,是来给你们上课的那些学生里的一个。”

这描述完全没有准头,但因为只有宋麒不在场,那就势必是宋麒了。他一天不见,再回来竟然带回来三个,又声势浩大地带回一辆车。于曼颐愈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了,而方千则抱起手臂,似乎品出些什么。

“人呢?”方千问。

“本来都在堂厅,说等你们回来,”另一个下人说,“后来聊着聊着,就和于老爷他们去花园了,叫我们搬了好多椅子过去。后面,我们就不知道了,二少奶奶叫我们来打扫前院了。”

二妈也在,那其他几位长辈应当也不会缺席。于曼颐对今晚的预期本是一场对她擅作主张学画的审判,然而宋麒这一出,叫她对接下来的事变得完全没有头绪,甚至有种失控的惶恐。

“方千,那这样的话,我就回房间了,”她后退着说,“你们去看看吧,等你们回来呢。”

“欸?”方千立刻握住她手腕,将她拉回身边,“是等我们回来,你也是我们中的一个。好大的阵仗,上次我们来,可都没有去花园呢。走,咱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于曼颐简直是被方千拖过去的。她担心极了,担心本来于家的长辈们已经忽视她所犯下的罪责,又被她这番登场搅得想起来了,继而在众人面前训她一顿。她想了好多狡辩的词语,刚才在马车上因为走神没出的冷汗,这时候全落下来了。

从前院去花园得穿过两条长长的回廊,于曼颐一边走一边流汗,前院听不到的喧哗也随着她的脚步逐渐变得嘹亮。人年轻的时候耳力绝佳,于曼颐轻易地在嘈杂的对话声里分辨出了于老爷的笑声,二叔、三叔的奉承,和一道听过但并不熟悉的男声,以及一道非常清晰的、她从未听过的女声。

最后两步跨过去,于曼颐手腕一松,终于被方千放开了。

面前是豁然开朗的于家花园,一进去就是于老爷最得意的一笼凌霄花,沿着搭起的铁架攀出一条花木长廊来。正赶上夏天凌霄花开,老头子恐怕也是很得意地带着一群人来院子里欣赏,以证明他虽然身份上只是个远居乡下的地主,但实际的生活高雅如隐士,这才能熏陶出有才华的后代来。

满地凌霄花不扫,于曼颐手足无措地在花前立定,看见宋麒在听到她脚步声的同时便转过了身。他轻轻碰了下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名中年男人,于曼颐继耳熟之后又感到了面熟,随即想起来,这是那位曾经在学堂和孟老师为加减内容而争执的政府官员。

随着他的触碰,另一名与他们并肩站着的年轻女人也回过头,将目光一道投向了于曼颐。她看容貌并没比方千大许多,但身上又没有学生的稚气,再加上带了金丝眼镜,便是一种稳重的,带了凌冽的年轻。

“贺处长,霍记者。”宋麒开口说话,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但于曼颐注意到他眼底有疲惫,看样子起码一轮昼夜没有休息了。于曼颐很想过去问问他怎么了,要不要睡一会儿。

但他还是精神很好地继续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说的于小姐了。”

作者有话说:

浅浅地出去玩了一下但还是坚强地更一些。

第28章完美配合(七)

◎拍一张合照◎

诚如于曼颐所总结,消息从学堂传播到于家,最快也得三日光景,也给宋麒留下了三日周旋的时间。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并没有十足把握,于是也就没有和旁人透露,只是去镇上邮局打过几轮电话,又把学堂的事处理完后,连夜赶去了县城。

电话找的是先前因为游家姨太的事采访过他的记者霍时雯,宋麒也办报,很知道他们做新闻的讲究个后续,就像人看小说也求番外。这游家继姨太逃脱的丑闻后又大闹扫盲班,再加上一个女学生私学画画的事,简直是“旧社会压迫求知女子”和“封建女子勇于反抗”两件事套到一块。再加上和一年前的那篇报道遥相呼应,是最好不过的材料。

果然,霍记者挂了电话就去买火车票,两日便周转到了绍兴县城。

至于那位贺处长,先前是和宋麒的老师有过过节的,这也让宋麒最初有些拿不准。但他打电话给朋友问了几句对方的背景,心里便了然了——

这位贺处长是上海调来绍兴县的挂职官员,这一任期是他青云路上一大劫。

表现得好,重回上海位列仙班;表现不好,就做好准备在此地喝茶看报到终老。

去年游家的丑闻已经让刚上任的他在老上级面前丢脸,结果今年宋麒他们的扫盲班也不配合,真是叫贺处长头都大了。

然而正是此情此景,让贺处长十分需要挣个政绩,有个表现,最好还能在报纸上露露脸。话说回来了,于曼颐这一遭在学堂露脸,就是他任期治理有方的最佳证据——

你们可看看,去年游家闹出的丑闻与我无关。这扫盲班如今办得风生水起,该来的两个女学生一个没少。虽说游家人又闹出事端,但这位于二小姐侠女风范,还趁着上扫盲班之余学了画画——

这这这,哎,虽然我并未刻意引导当下的进步之风,不过的确是我过来之后,当地民风突然开化,欣欣向荣,前途大好,是百姓和我合作的结果呀!

另外,这采访也不是我主动找来的,是去年那位救下游家姨太的青年学生特意联系了报社,对我做出如此肯定。到时候上海街头巷尾盛传我贺某人在扫盲班的政绩,真是惭愧惭愧,过誉啦!

就这样,贺处长加急调来一辆汽车,叫秘书开车,把宋麒和刚刚赶来绍兴县城的霍记者一道接去了于曼颐所在的镇子。宋麒与秘书坐前排,贺处长与记者坐后排,来的路上已经完成了一段乡间文化治理的经验之谈,字字珠玑,情真意切,只等着霍记者回沪整理文稿了。

宋麒这时间也着实安排得十分紧迫。几乎就在汽车停到于家门外的同时,三妈于沈氏正在敦促三叔去和于老爷通报于曼颐学画之事。三叔初初一听,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

于曼颐她怎么敢的?背着家里学画,抛头露脸的和游家人起争执,事发后还瞒了他们三天!当真是他四弟的女儿,干的事也和他那离经叛道的弟弟一样叫人痛恨。他紧张得不得了,只怕于老爷比他更早知道,最后连他一道怪罪,扣个教女无方的名号。

他在房间里吓得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走,终于想好了向父亲控诉的语言,要和于曼颐彻底的划清界限,连这女儿也不想养了,二房对她好就让二房管吧,反正再有一年也要嫁人了。至于他自己,若是努力一年再无后,那恐怕的确是要纳个妾室开枝散叶了。当然,最后这个念头他并未告知于沈氏,他只是自己心中盘算。

他就这么心怀忐忑地离开房间,谁知道刚下楼,就碰见来喊他的总管家,简直是满脸的笑意,说是来了贵客中的贵客,他快去堂厅相见。

再然后,一切就明了了。

于老爷初听于曼颐的事自然是意外,但那可是贺处长。于老爷对什么上海、北平来的大人物反倒不大在意,但来客若是就在绍兴县政府里担职,那可是与当地乡绅的社交密切相关。既然贺处长觉得于曼颐这一行为顺应了当下的潮流,那她就是顺应了潮流。

说起来,于老爷在此刻也感到一些迷茫了。宋麒第一次来于家的时候他曾论断,城市里发生的一切都转瞬即逝,只有乡里的水稻与麦田生生不息。但这一次,城市里的这股风似乎已经刮了很久了,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这风又疾又劲,让他也不得不改掉一些往日的思维,去接受于曼颐学画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好事,否则怎么会有政府的人和上海的记者过来呢?

当然,这些东西都只发生在于老爷的脑子里。在旁人面前,他必须维持一家之主的沉稳威严,做出一副刚刚知晓、并不惊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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