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大总管栽培!”王文佐赶忙敛衽下拜,苏定方口中的“一府折冲”便是折冲都尉,乃是当时折冲府的主将,按照所辖兵力的多少从正四品下到正五品下不等,即便把先前的功劳一并算上,也可以说是极为慷慨了。
“起来吧!大功莫过于先登,接下来就是断后了,军中行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铁律,你也不必谢我!”苏定方的声音露出一丝疲倦,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了:“不过我问你,假如新罗人不听金仁问号令,自行回国,你应该怎么做?”
“这个……”王文佐愣住了,他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末将不知。”
“那你就要确保金仁问的安全,护送他去百济泗沘城!只要能做到这点,你就有功无过,可以做果毅都尉(折冲府的副将)!”
“确保金仁问的安全?”王文佐有点被弄糊涂了:“大总管的意思是,新罗人会不利于金仁问?”
第139章屏风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苏定方的声音阴沉,就好似帐外的北风,在耳后盘旋让人颤抖:“金仁问乃是新罗王金春秋的次子,当初金春秋来我大唐乞兵征讨百济,便以次子为质,将其留在了长安。这金仁问在长安侍奉天子十年,深得宠信,大唐出兵灭百济,他其间出了大力。如今金春秋已死,继位的却是他大哥,你觉得他们兄弟之间情谊如何呢?”
“您是说新罗王会除掉金仁问?”
“我没有这么说!”苏定方摇了摇头:“但提防之心不能没有,毕竟金仁问乃是天子身边之人,若是有个闪失,莫说是你,就算是某家,也吃罪不起!”
“属下明白,一定不会让金仁问身边出现意外的。”王文佐赶忙埋下头去,此时他已经听出了苏定方的弦外之音,今上虽然有仁厚之名,其实却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他对金仁问如此的宠信肯定不会仅仅是因为其风仪、武艺、书法等等,而有更深远的原因:金仁问是新罗王金春秋的次子,新罗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只要大唐天子愿意,他完全可以册封金仁问为新罗王,将现任新罗王金法敏取而代之。对于金法敏来说,是完全有动机让这个二弟死于某次“意外”的。
“很好!”见王文佐理解了自己的用意,苏定方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准备吧,记住了,我今晚说的话不许让第三者知道!”
“属下晓得!”王文佐沉声道:“不过属下还有一个请求,还请大总管应允!”
“哦?你说!”
王文佐做了个长揖,低声说了几句,苏定方突然笑了起来:“好,好,年轻人就是想法多,你自去做便是,我知道了!”
长安,大明宫。
“契苾何力已经抵达盛乐了!”
“嗯,那漠北就没事了!”李治躺在锦榻上,脖子下垫着玉枕,双目微闭,额头上敷着一条热毛巾,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不远处的书案旁,一名荣装丽人正烛光下阅览奏疏,不时抬头说话。
“这倒是奇了,两军尚未交锋,胜负未定,雉奴(李治小名)便已经安心了?”那丽人转过身来,烛光照在她的脸上,看其模样不过二十四五年纪,容貌极美,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比,声音略有点沙哑,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正是当今的皇后武氏。
她本在先帝时入宫,但十二年间都未曾得到先帝的宠爱,但在太宗皇帝病重时,与当时身为太子的李治有了私情。太宗皇帝驾崩后,她依照旧例入长安感应寺为尼,不久后便被李治迎入宫中,数年后击败王皇后与萧淑妃,成为了大唐帝国的皇后,她与李治夫妻情感甚笃,所以私下里便以李治的小名相称。
“契苾何力世为铁勒可汗,数十年来威名播于大漠南北,比粟毒等不过奴辈,以主讨之,奴辈焉敢战之,何有交锋之说?”李治翻身企图坐起:“我倒是担心高句丽那边,北路少了契苾何力力弱,南路苏定方兵临平壤城下,孤掌难鸣,这比粟毒起兵的着实不是时候!媚娘。你替我将相关的文书都拿来,让我再看看!”
“你快躺下,太医说了你风疾甚重,要多休息!”武氏赶忙过来按住李治:“至于文书,妾身一一念给你听便是!”
李治强要起身,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自知自己风疾更重了,只得作罢,叹道:“也罢,那媚娘你就则要紧的念与寡人听!”
“遵旨!”武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的光,她从书案上拿起一册奏疏,则其中要紧的念了些,然后按照李治的意见批改了,如此这般六七份之后,她从奏疏中抽出一封来,念道:“咦?苏定方有本上奏,倭人出兵百济了!”
“有这等事?”李治的身体不然的蠕动了一下:“媚娘,事情原委细细讲来!”
“一个月前,熊津都督府派兵从海路前往平壤,途中遭遇倭人援兵,发生水战,我军大胜,生俘两百余人,击斩、落水之贼不计其数!”
“好,甚好!”李治大喜:“倭人早有觊觎之心,这番大胜纵然不能将其击退,也至少可以让其不敢大入,让寡人平灭高句丽和百济之后,再腾出手来应付他。对了,领军将吏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
“姓王名文佐,熊津都督府下宣节校尉。”
“王文佐?”李治露出努力回忆的表情:“咦,这名字怎的好生耳熟?”
“不错,妾身也有些耳熟,应该是以前听过!”武氏的娥眉皱了起来,片刻后她呀了一声,笑道:“想起来了,是上次柳元贞在信中提了一句,说是他找到了舍利的线索!”
“柳元贞?便是柳内府吗?”对于直属天子的内府官,李治要清楚的多:“原来如此,难怪我有印象,想不到这人倒是个干才,也罢,媚娘你把屏风推过来,我把名字记下,免得忘记了!”
“遵旨!”武氏将一副碧纱屏风推到李治榻前,又拿了笔墨来,李治坐起身来,在那屏风上写下了王文佐的姓名和官职,只见那屏风上稀稀拉拉的已经有了十多个姓名,都是李治平日里留心的人才。
“宣节校尉!”李治放下毛笔:“若论官职,屏风上这个王文佐算是最小得了!”
“官职大小,说到底不过天子一句话而已!”武氏笑道:“天子统御万民,无论是三公列王、还是黔首百姓,在天子眼里只有贤与不肖,何来高低之分?”
“媚娘说得好!”武氏这句话说的正中李治的痒处,和所有伟大开国帝王的继承者一样,李治都面临一个问题——如何面对父亲留下的政治遗产,这可是一个难题,一不小心身死族灭都不稀奇(刘盈、朱允炆含泪点赞),而且唐代承继魏晋南北朝余绪,士族风极盛,李世民又没诛杀功臣集团,甚至李治本人的继位都离不开长孙无忌的支持。
第140章信笺
所以登基之后的李治,实际上面临的是一个君弱臣强的局面,因此在他登基的头十年里,连续爆发了“房遗爱谋反案”、“废王立武”、“长孙无忌谋反案”等一系列事件,这些事件无不株连甚广,其结果就是朝中旧臣多死,君弱臣强局面得以改变,君权大大的加强,而这一切都是在李治没有亲自下场,一直隐藏在幕后的前提下完成的,其政治手腕可见一斑。
可眼看着大权独揽,干纲独断的大好局面,李治的身体出了问题,风疾缠身,一发作就头晕目眩,目不能视,偏偏外朝的许敬宗、李义府都是有才无德的小人,李治只得将大部分政务交给皇后武氏,让其代己理政,这对权力欲极为旺盛的夫妻,在权力这件事情上,可以说是心意相通的。
“为政之道,首在得人!”李治已经起了谈性:“这王文佐若是人才,自当以官爵啖之,不过如今人多羊质虎皮,外似忠勇而内实怯弱,若是所用非人,反倒坏了大事!”
“这有何难?”武氏笑道:“让其留在百济便是,若是非人,贼寇当替我杀之,若是能克敌制胜,重赏不迟!”
“也好,那就赏绢五百匹,下旨褒奖便是!”李治笑了笑:“其余的,待到拿到舍利子再说!”
“嗯,希望能够早日找到舍利子,立庙祈求让雉奴身康体健,福寿万年才好!”
“希望如此吧!”李治叹了口气,他身居天位,统御万邦,国势极盛,疆土之广东西相距万里,旷古未有,若说有什么不如意的,只有他的风疾之症了,而寻遍名医皆措手无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虚无缥缈之事上了。
平壤城下,唐军营寨盘子里的食物已经凝固了,呈现出一种让人恶心的惨白色,没有动过的痕迹。泉渊男生躺在稻草堆中,这已经是他被俘的第二天了,除了送三餐的看守之外,便再无其他人走进屋,他已经从最开始的绝望中摆脱出来,逐渐恢复理智,在心中修筑起希望的城堡:首先也许唐人还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平壤的实际指挥官。
只要唐人不知道这些,那么当父亲得知自己被俘,就会立刻返回平壤,确保都城无恙。而唐人不能攻克平壤城,赢得最后的胜利,那自己对于他们就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筹码,人身安全就会得到保障。想到这里,泉渊男生不禁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但下一秒钟,新的痛苦又击中了他:经由这次的事情,就算自己能够安全回去,自己的继承权恐怕也是保不住了,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心脏被一支无形的手捏住了,泪水禁不住从眼眶里溢出。
“妈妈,妈妈!”泉渊男生发现自己这个时候最无法忘记的就是已经离世的母亲,他已经不太能想起来妈妈的样子了,一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候,坐在床前,妈妈替自己梳理头发、香气温暖,声音轻柔,一切将持续到永远。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泉渊男生下意识的抬起头,发现门打开了,有人走进门,将桌上的盘子撤去,换上热腾腾的食物。泉渊男生转过头去,背对着来人,片刻后他听到有人说:“泉渊男生,你最好吃一点,否则上船之后恐怕就很难吃到这些东西了!”
泉渊男生翻过身,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觉得有些眼熟,认真辨认了下才发现是当初生俘自己的唐军军官:“上船?什么意思?”
“大总管将把您送到长安向天子献俘,当然要坐船呀!”王文佐笑道。
“献俘?”泉渊男生愣住了,他站起身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要送我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