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影,向他挥挥手。
身?后?还有马蹄声,裴羁追过?来?了。窦晏平深吸一口气,横刀立马,挥剑挡住。
侍从跟上来?,又?被牙兵牢牢挡在山道上,半步也不能进,裴羁极力张望,看不见苏樱的身?影,唯有寂寂长?空,昭昭烈日?。
念念。裴羁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念念。我的,念念。
第78章
两年后,沙州。
天刚蒙蒙亮,城外大道上已经是车马粼粼,人声鼎沸,行路人背着?包袱推着?小车,东行的商队赶着?骆驼,骑着?大宛良马,熙熙攘攘全都挤在不算很宽的路面上,骆驼奴一个不留神,座下的骆驼慢悠悠地伸过嘴巴,咬走了旁边孩童手里的香枣,那孩子?哇一声哭起来,扯着?身旁大人的袖子:“阿耶,阿耶,骆驼把我枣子?抢走了!”
周遭人闻声看过来,俱都大笑起来,骆驼还在不紧不慢嚼着它的战利品,孩子?的父亲抚慰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让它吃吧,就当你布施它了。”
“我就剩下这一个了,”孩子?眼?泪汪汪,“阿耶,我还要吃!”
商队前方,康白拨马回头,递过一袋果子?给那孩子?,笑道:“我拿这些跟你换,如何?”
孩子?定睛一看,里面装着?无花果、苹婆、香枣还有几个跟他拳头一般大的甜杏,那杏子?熟透了,果皮是蜜一样的黄色,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这下顾不得哭了,挂着?眼?泪笑道:“谢谢大叔!”
康白笑着?摸摸他的头,催着?马不紧不慢往前面去了,跟随的管家?安有连忙又取了一袋果子?递给他:“东家?,这里还有。”
“不用了,”康白摆摆手,“早起吃了两个油馕,不饿,让他们加快脚程,巳正之前务必进城。”
安有答应着?走了,康白抬眼?一望,天际隐隐显出浅白,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要出来了,沙州地处戈壁荒漠,虽然已经入秋,太阳还是毒得很?,这些天赶路只能拣着?一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出发,卯正日出,就?容易中?暑晒病,到了巳正太阳就?跟烈火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走,须得找荫凉的地方休息,等到酉时跟前太阳没那么?毒了,商队才会再?次出发,直走到亥正天黑。
一天里能走的时间统共不过三四个时辰,还好此行倒也不着?急赶时间,他这次特意挑着?西?域一带亲自押车出行,为的就?是西?域佛法昌盛,想着?多走走访访,尽快找到能够画经幡的画师。
却在这时,听见路边一个男人说道:“前天我去龙天寺上香,嚯!那里头新?画了整整几面墙的法华经变,好看得不得了!”
康白心里一动,经变乃是以绘画阐释佛经奥义,所谓法华经变,即以图画阐释法华经,浅显直观地向信众传教。西?域佛法昌盛,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引车卖浆者之流俱都礼佛,沙州、瓜州、甘州一带寺庙林立,高僧众多,这龙天寺又是诸寺中?的佼佼者,听说连统领河西?十一州的归义军节度使都经常到龙天寺敬香,如此名刹,请来画经变的画师自然是画师中?拔尖的人物,不知那人是否担得起画经幡的重任呢?
又听那男人的同伴说道:“上次我去龙天寺听俗讲时也看见了,那会子?还没画完呢,嚯!是真画得好,还没上色就?看得我眼?花缭乱,佛菩萨那眼?睛跟活着?一样,不管你?走到哪儿回头再?去看,都觉得佛在看着?你?呢!”
康白连忙下马叉手,笑道:“两位有礼了,两位可知道这画经变的画师是谁?”
西?域佛寺众多,各寺为着?吸引信徒,都花费极大心思塑金身、画经变,讲俗讲①,百姓们耳濡目染,胃口养得刁了,寻常东西?也不会入他们的眼?,两个人都这般夸赞,那画师必然有点真本事。
“客人有礼,”两个男人连忙还礼,你?一句我一句道,“我也问了,小沙弥说不清是谁,反正肯定不是先前的那个画师,先前药师殿的经变画得可不如这个!”
“我倒是那天问出来了几句,说是个新?来的画师,年轻得很?,还不到二十出头呢!”
年轻的画师。康白一霎时想起一位故人,若是她?在,也许他就?不必四下奔走,寻找画经幡的画师了。含笑又行一礼:“多谢两位,等我入城之后也去看看。”
“客人客气了,”那两人极热心,忙又跟他讲路径,“你?进城以后往东走,过了两条街就?能看见一个石头牌楼,牌楼底下就?是个极大的集市,你?穿过集市再?往西?一拐,就?能看见龙天寺了。”
这龙天寺他从前去过,知道路径。康白也不道破,笑着?道了谢,耳边忽地听见一阵如丝竹般的呜鸣声,夹在风声里一道送来,余韵悠长,“鸣沙山又响了!”两人抬眼?望着?远处。
康白也顺着?望过去,南边峰峦隐隐现于初升的日色之下,山脊薄如刀刃,风一吹过,隐隐竟似有流动之姿,更?远处一抹绿色,嵌在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戈壁中?,让人一看就?觉心旷神怡,在燥热中?口舌生津。
鸣沙山,月牙泉,沙州附近最?出名的景致。康白催马往前,吩咐安有:“让队伍再?行得快些。”
若是能赶在巳初之前进城,他就?立刻去趟龙天寺,详细问问那画师的情况。
一个时辰后。
商队在石头牌楼底下一处客栈落脚,安有张罗着?归置货物,安排房间,康白带着?个小童先行前往龙天寺,出来客栈,前面路上行着?个挎篮子?戴帏帽的女人,道旁的布帛店里另个女人探头叫她?:“周嫂子?等下!”
女人闻声止步,笑着?道:“阿嫂叫我?”
却是带着?点长安口音,康白步子?不觉放慢了些,难道是长安人?怎么?在数千里外的西?域。
“给,”布帛店的女人拿着?样东西?往她?篮子?里一塞,“我记得你?说过外甥女儿爱吃荷叶冷淘,我好容易弄来的,拿去给外甥女吃吧。”
是两片新?鲜荷叶。沙州干旱少?雨,水源宝贵,像荷花荷叶这种在长安司空见惯的东西?在这里却是极少?有的,两片荷叶送礼,已经是极珍贵的物件了。
那周嫂子?连声推辞,布帛店的女人硬是放下了,笑道:“外甥女教我认字又教我算账,这店里如今我一个人就?能张罗,省了多少?嚼用,两片荷叶算什么?!”
女子?能识字会算账,在民间的确算是少?见了。康白快步往前走着?,那周嫂子?过了布帛店,边上香药店里又一个女人出来拉住,往她?篮子?里塞了一个蜜瓜:“周嫂子?,这是我自家?地里种的蜜瓜,特地挑了最?好的留给咱外甥女儿,你?拿回去搁水缸里湃着?,等外甥女儿回来了正好能吃。”
这周嫂子?的外甥女,人缘却是好得很?。康白从她?们身边走过,香药店的还在说话:“上回外甥女儿给我调了香药方子?,嚯!一柜子?积压货都卖空了!”
能识字会算账,还会调香,她?这个外甥女确实不俗。前面是家?夹缬店,康白因着?在两京开了四五家?夹缬店,见到同业便忍不住要看看,迈步进门,不由得眼?前一亮。
墙壁上挂着?一大幅夹缬的佛说九色鹿经变,经文讲的是九色鹿救了溺水之人,溺水人却向国王告发九色鹿的行踪,蛊惑国王擒鹿,国王知道真相后放了九色鹿,惩罚溺水人,就?见夹缬上九色鹿、国王、溺水人无不栩栩如生,尤其是九色鹿,身形俊美,鹿角高扬,一双眼?温柔灵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似在向人回望,康白心中?一动,想起长安那位故人,又想起早晨城外的男人说的,不管你?走到哪儿,都觉得佛在看着?你?呢。
正要向店家?询问画师是谁,那店家?已经跑出去了,追着?那周嫂子?打招呼:“周嫂子?,外甥女什么?时候有空,我还等着?她?给我画图呢!”
怎么?,画师竟也是她?的外甥女吗?康白吃了一惊,又听那周嫂子?道:“这个月在梵音寺画呢,几大面墙还有后山上的经洞都是她?一个人画,累坏了,我想着?等她?画完那个就?歇上几个月,咱们到时候再?说吧。”
梵音寺,墙,经洞,不消说,画的也是经变图了。从这夹缬来看,她?那外甥女画技必然一流,不知道与龙天寺那个画师孰高孰低?康白心里生出欢喜,正要向她?细问,对?面一辆牛车忽地停住,赶车的男人招呼着?周嫂子?:“嫂子?是要去梵音寺吧?我正好也要往那边去,捎你?一程。”
周嫂子?果然上了车,牛脖子?底下铃铛响着?,男人在说话:“听说外甥女想学塑像?我认识几个师父,要不要跟她?介绍介绍?”
“她?想拜曹进德师父为师,”周嫂子?叹气,“曹师傅说她?是个女儿家?,不肯收呢。”
这曹进德他知道,也是粟特人,善塑佛像金身,在河西?十一州颇有些名气。康白紧走两步没赶上,店家?这时候才有功夫招呼他:“客人想要什么??”
“这九色鹿经变是哪位画师所做?极是精彩。”康白道,“我想换个题材定做一批。”
“就?是刚走那位周嫂子?的外甥女叶娘子?,”店家?忙道,“客观若是有意,我就?去问问她?能不能画,不过这种画得单独雕版,费工费时,价格嘛,肯定不会便宜。”
“只要东西?好,价钱好说。”原来姓叶。那就?不会是那位故人。康白点点头,“我晚些时候过来问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