俸禄
斜阳挂树梢,染红半边天。
外城终究不比中城热闹,那些贩夫走卒,小摊小贩,也趁着夜幕尚未降临,拎着挑杆,挂着麻布手巾,急匆匆地往中城的夜市而行。
地初倒吊着挂着树上,看了半天两个主子相拥的缠绵,乐得眉开眼笑。
地十一蹲在地上扮乞丐,脸上脏兮兮,破衣破裤破碗,十分专业。他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草晃悠着,远远看着自家首领一副自寻死路的样子,拿了个小石头,猛地砸在地初的脑袋上。然后故作无事发生,跟同为乞丐的玄十一聊上了天:“你说,我们首领怎么还没被小主子剥皮抽筋?”
“快了。”玄字组跟玄初一般闷葫芦,并不多话。
天十一从城外疾步走来,肩挑两篮桃子,圆滚娇嫩的桃子上面的水渍还没干。天十一满嘴地道的望台方言,便走便叫卖。
“你说,天十一到底是从哪学的这一身本领?”地十一又吐一口瓜子壳,“当年咱们三十三个兄弟,跟着凤姐姐在山下抢劫的时候,他也是,抢哪儿的富商,就说哪儿的话。嘿,真他娘的厉害。”
“不得无礼。”玄十一瞥他一眼。
“是,是,凤阳长公主。”地十一吐吐舌头,“长公主和她们家侯爷走了以后,只有咱们能护着小主子了。”
“还没护住。”玄十一补了一刀。
地十一咬牙切齿,从兜里掏出一个一文钱铜板,哼哼唧唧地扔进玄十一那破烂要饭碗里:“赏你的,多谢提醒。”
裴醉看着故意在自己身前叫卖的天十一,将手中的令牌悄然扔进了天十一的桃筐里。
“去找陈琛在哪。”
天十一包着破布麻巾的头略略一点,又拎起扁担,向着外城东北街巷缓缓行。
“元晦,不冷吧?”裴醉将李昀肩头的氅衣裹得更紧了些,“等稍微黑一些,为兄带你飞檐走壁。”
李昀想起他今日脸色发白又吐血的模样,心中不免戚戚,犹豫着,问道:“你受伤了?”
裴醉替他拢着氅衣的双手一顿,拽着系带顺势在他青衫盘领处打了个松散的结,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三年前,兰泞进犯河安,我去北疆跟着打了一场,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事。”
地初差点就从树梢掉了下来。
好家伙。
主子现在撒谎面不改色的,不愧是从朝堂腥风血雨中历练出来的。
裴醉侧身从地上摸了块石头,猛地抬手,将倒吊在树上的地初打了下来。下面正好是马棚,里面的干草暂且不说,角落里攒着的粪料十分有味道,充分满足了地初想要生活有滋有味的愿望。
地初啃了一嘴干草,起身,鼻尖与马的两只鼻孔相对,四目相对,地初喷了马一脸干草,马朝他打了个响鼻,两败俱伤。
“小主子真是心软。”地十一幸灾乐祸道,“当年地二大哥这么八卦,主子她直接”
他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二十五年朝堂阴谋与江湖风雨,刀枪暗箭,步步深渊。
当年的佘山三十三匪,只剩下六人。
成帝义姐,凤阳长公主凤惜双本是一介女匪,带领五千山匪归降朝廷。
当年,还未归顺时,她随便撸起袖子,就带人灭了佘山,却放了他们三十三个。
当年还是些孩子的三十三匪,被凤惜双浑身的武艺和霸道刀法给迷倒了,立下誓言,这一世,把命都交给凤家。
后来,归顺朝廷的凤惜双立下赫赫战功,在河安与宁远侯裴楼并肩作战,大败敌军。
论封行赏时,文帝见其气质秀逸,英姿飒爽,欣喜不已,当场将其收为义女,赐号‘凤阳’,又赐婚于宁远侯。
这只是朝廷为了招降四起的流民,不得不做的姿态;而裴家世代掌边关兵权,也遭皇权忌惮。
本以为会促成一对怨偶,谁知,两人倒真能举案齐眉。
只是后来边关战事又起,还没等皇权朝军权出手,裴家六口,五人都葬身在河安兰泞狼骑之下,只剩幼子裴醉,与死伤过半的赤凤营。
江湖人皆出身草莽,却比世家更懂忠义。他们不懂树倒猢狲散,只知道粉身碎骨,以报恩情。
这三十三匪,把凤惜双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说是暗卫,其实,早已是亲人。
地十一擦了擦眼角,又将那枚铜板从玄十一的破碗中摸了回来,吹了吹,藏进怀里:“哥,我想了想,人生得意要享乐,一文钱也能乐半天。我还是留着自己高兴吧。”
玄十一白了他一眼。
“这样。”地十一攥紧衣服,一副生怕被人抢了铜板的吝啬鬼模样,歪着脑袋朝玄十一打着商量,“等我死了,这一文钱,送你,怎么样?”
玄十一从地上抄起打狗棍,暗暗戳了地十一的尾巴骨。
“不给了!”地十一像是被人薅住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怒道,“我死了也不给你。”
夕阳终于缓缓被拽入无尽深渊,夜幕微垂,街上挑了灯烛,星点火光将夜色映得柔和而朦胧。
裴醉揽着李昀的腰,另一手攀着枝干,踏着粗壮枝干便借着夜色踩上了屋脊。
李昀已经五年没有这等飞檐走壁的体验,不由得脸色白了白,右手攥着裴醉的前襟,目光一直停留在裴醉肩头皂袍的一根线头上,权当分散注意力。
裴醉也略略有些气喘,左臂勒紧了李昀,笑道:“小云片儿,你胖了。”
李昀瞥他一眼。
他是不是不该原谅那个蹬鼻子上脸的裴将军?
“裴忘归,你可以放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