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次,他有些犹豫。
“陛下……”思南跟在御辇旁,思虑再三,才终于开口,“三思而后行啊。”
这话在旁人听来,恐怕是为了颜知求情,可思南却很清楚,他忠诚的方向永不会改变。他说这话,并不是因为那位大理寺卿,恰恰是一心为了圣上。
从长秋宫,到长乐宫,再到甘泉宫,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当初熟睡在张礼怀中的婴儿是如何长成幼童,少年,青年,一步步走向至高无上的皇位。
之后,他又有足足八年时间奉皇命跟在颜知身边,作为旁观者,他清楚的看见了那年轻君王前后的差别。
八年前,皇帝让他去颜大人身边做影卫,命令只有一条,就是不能让那个人出一点事。
起初,他也只当颜大人是天子一时兴起的玩具,可后来,随着时间一年又一年的过去,空置的后宫,封王的小殿下,甚至圣上醒来后,明知真相却吩咐他去大理寺以“误食”为结论将案件了结。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圣上对于颜大人的情感早已超出了“玩物”的范畴。
圣上对颜大人,或许并没有世人之间的情爱,可是,圣上却将他荒芜心中,最像“情爱”的部分交了出去。
就像一个囊中羞涩的少年,拿不出珠宝首饰,便在河边捡了块亮亮的石头,献宝似的交给心上人。
那遭人唾弃的,却是他心中仅有的,能给出去的感情了。
圣上的心性特殊,思南早已察觉,若不是圣上的“异于常人”,他或许早已身首异处。
毕竟,除了圣上,谁能容忍一个,不,两个俯首认罪的杀母仇人活在世上,且心中毫无芥蒂,将他们留在身边,视作亲信。
可是,在颜大人的事上,思南看到了圣上身上最像“人”的部分。
如果说有什么能改变圣上的异常,思南隐隐觉得,颜大人便是唯一可能的破局关键。
只是颜大人太累了,圣上对他的步步紧逼令他疲于应对,疲于思考,自身难保,便不可能会去帮助圣上。
就在前不久,思南还以为颜大人终于想通了,以为他愿舍身饲虎,陪伴陛下走下去。
现在想来,他还是看轻了颜大人,颜大人需要的从不是富贵权势,那些收买不了他,他要的是身为人的尊严,如若不然,他宁愿玉石俱焚。
思南知道。如果陛下就此将颜大人囚禁起来,那么他们两人最终一定会走进再无法回头的残酷局面。
思南等了很久,御辇中仍没有回应,皇帝显然并没有理会侍卫长的劝说。
杨思南并不认为自己在圣上心中有任何分量,可他毕竟是看着圣上长大的人,说一句了解,并不为过。
“陛下……”思南再度开口,“属下的女儿已快九岁了,下个月便是她的生辰。听说属下要陪陛下来狩猎大会,她说想要一条白狐貍毛围脖,作为九岁的生辰礼。”
“属下今日找到傍晚才遇到一条白狐貍,通体纯白,皮毛非常油亮好看。”
“看到的时候,它在对岸的溪石间喝水,若是策马追过去,一定会惊动白狐,所以属下只能隔着河水瞄准。”
“可是,它的脑袋藏在溪石间,属下换了好几个方位,都无法瞄准它的脑袋。最终只能放弃了。”
“陛下知道,属下箭术还算过得去,想射中倒也不难,只是若射中其他部位,那皮毛成了次等。属下的女儿必然不会喜欢。”
御辇中,赵珩默默听着,不知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侍卫长究竟要和他说什么,只是最终,还是有些被勾起了好奇,探出头来,问道:“为何成了次等?”
“陛下不爱捕猎,所以不知道,猎人想要得到上好的皮毛,便一定要一击击中猎物的脑袋。”
“否则,皮毛上便难免破损,即便是猎到了,也不是原本想要的。”
“陛下……”说到这,思南终于图穷匕见,“……人,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
他握拳,用虎口敲了敲自己偏左侧的胸膛。
“人,要猎这儿。”
父与子
御辇在入夜前回了甘泉宫,赵珩独自走进内殿书房,从手边成堆的奏折最底下抽出了那本奏疏来。
他其实早已读到了这本奏疏,却随手把它放回到最下边,颇有几分镇压住颜知这个念头的意思。只是,别说小山高的奏折压不住颜知,就连至高无上的皇权也压不住颜知。
颜知想离开他的念头,就像爬藤植物,无论被怎样拴住,怎样折断,它只是固执的一次次抽出纤细的藤蔓,朝着有光的方向延伸,背离阴暗漆黑的角落。
打开奏疏,字迹清隽,却一笔一划好像刀锋,无多赘述,只求致仕、回乡。
透过笔迹,赵珩仿佛能看见那个人方才在猎场中一去不回的背影。
颜知走得那样决绝,正如过往十年,从不肯将他的温暖分自己分毫,就连重阳日前那唯一一段温存,也不过是他用来裹藏杀意的蜜糖。
如果不曾体会过那种缱绻,或许赵珩至今也听不懂思南在说什么。
猎心?有什么必要?
只有在对比过一张完美的白狐皮毛后,他才发觉,自己手中握住的,原来真的是最次等的皮毛,上面刀枪剑戟、千疮百孔,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也许就像思南说的,他机关算尽,最终只猎到一个次等的货色。
最好的颜知,他从不曾得到,也许他早已经死在了当年的青麓书院,也许他还藏在残旧的身体里,等待着复苏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