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丫头……”我扯过斗篷,将我们两人围在一起,倍觉温暖,“你啊,真像只小猫,狡黠顽皮,还爱粘人。”
她也一如儿时那般,依在我的怀里,伸出双臂紧搂着我的腰,脸颊轻轻地蹭着:“但我也只粘母亲你啊……”
“呵……我知道,但此刻你先放开我。”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我有要事须立刻去办。”
媚娘仰首望着我,目光似清澈得不染纤尘:“母亲可是要为太子之事去向陛下求情?”
“恩?你知道?”我一愣,而后含笑问道,“那么,你对此事是如何看的?”
“母亲问的是太子的生死,或是将来这太子之位的争夺呢?”媚娘搂住我的脖颈,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都问。”那一瞬,媚娘眸中逝过的精芒令我微微一凛。
“陛下绝不会杀太子,只会将他贬出宫外,因为陛下不想令天下人耻笑这又是一次‘玄武门’之变。”媚娘的嘴唇紧贴着我的耳,语调轻柔,似是全然无心,“而太子一倒,魏王必有所行动,但他们都太急了,陛下在旁早已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所以太子与魏王的下场只能是失败。”
我心中暗惊,面上却是一笑置之,神态平静:“你又怎知得如此透彻?”
“权利斗争是一条看不到深浅、望不到尽头的河流,他们是在河流中挣扎漂浮的人,而我是站在岸边的人。我虽无法感受那冲击的巨大力量,但却可以隔岸观察。”媚娘淡淡笑着,脸颊磨蹭着我的脖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母亲你教我的呀。我身在局外,自然知晓得更多了。”
我垂眼望着媚娘,她浓密的长睫轻颤,偎在我怀中撒娇的模样也煞是可爱,如同一只乖顺的猫儿。但我清楚地知道,她将来绝不会温顺如猫。幼虎如猫,眯眼假寐,但它终有一日将声震山川,令百兽臣服,成为百兽之王。
在这荒寒无措的时空里,我不过是只蝼蚁,世间的万事万物皆与我无涉。红尘滚滚,世事风云变迁。唯一不变的,是人间亲子一粥一饭的恩情,以爱取暖。
我轻抚着媚娘的鬓发,抬眼处,雪影飘忽,淡漠无声,一抹幽霜落于心上,无声微凉。
如此猖狂的大雪,漫无边际的记忆之雪,一层又一层,将往昔覆盖得如此苍白。
飞雪如雨,细细地飘拂在两仪殿上空。梅花怒放,素香浮动,娇花摇曳,一树树既喧闹又萧条地张扬着冬意。触目可及的皆是可入画的妖娆美景,我静静地望着,直到双目迷离,这才回过头来。
李世民端坐案前,手中狼毫,轻勾淡抹,他神情专注、眉目沉静,有着隔世的冷漠,静默如海,似乎已沉入永恒的寂静中。
我举步上前探看,眼眸一亮,沉吟道:“近观,浅墨略染,深浓只一抹。稍远,水竭笔涩,淡墨枯笔,气韵却永远不止。”
“你过誉了,我手中只是一支腐朽的笔。”李世民略一停顿,却并未抬头。
“一支已发腐溃烂的笔,却能在手下挥洒自如,是王羲之,这才是真正的大雅。”我笑意微微,一如往常,“而我竭力藏拙要做雅人,却又手生、口笨,始终无法领会其中真意。”
“你究竟想说什么?”李世民终于停笔,抬眸时故作不解。
我试探地问道:“你将如何处置承乾?”
殿外,白雪飘飞,李世民的神情比这苍茫雪花更冷更淡:“证据确凿,依大唐律,谋反是斩首。”
“承乾……在秦王府时,我救过他,也教过他骑马射箭,呵,那时他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便是:‘明姐姐,你长的真好看,长大后我定要娶你为妻。’”我陷入回忆中,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那时你常年征战,你们父子相聚的时间极少。无垢与府上的奶娘丫鬟与他说过多次:‘你父王是大英雄、真豪杰,国之栋梁、万民景仰……’但我想这一切也远远比不上你这个做父亲的张开双臂给他一个简单的拥抱来得更有深意。”
李世民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似已变成一樽雕像,只是眼中却是不见底的幽深。
“承乾确有许多缺失,例如奢侈、贪玩等,但这些并非不可救药。他十一岁时你便将他一人留在了东宫,他自然是没有朋友,所有人都是泾渭分明。有时,孩子故意捣蛋淘气,原因只有一种,便是希望借此来吸引父母更多的关注与爱。”我斜瞥了一眼李世民,见他似仍不为所动,便继续说道,“而后他坠马脚残了,终生难以痊愈,你从来都是追求完美,你不愿自己的继承人有此疾患,所以你对他便愈加冷漠。他失意落魄,便宠爱称心,你却将称心毫不留情地杀了。承乾的情感再无寄托,便走向极端,他只能走上最后的不归路:谋反。”
“你这是在指责我么?”李世民眉头一皱,语调却很轻。
“但他没有你当年那雄厚的资本,而你对于朝局的掌控又比先帝强得多,所以他必然谋反失败。但他败后,一不求饶,二不放弃,绝不饶过敌人,拼将最后一口咬去。”我已窥到李世民的怒气,却依然微笑淡定,若无其事地说道,“聪慧、权欲、决断、任性、魄力、情义、雄心勃勃、至死不退……即使你不愿承认,我仍是要说,承乾这些个性,都能在你身上寻到,你的儿子中,恐怕他是最像你的。只不过,你的野心都是通过正大光明、为国利民的方式展露,而承乾却走错了路,南辕北辙,最终只剩如此下场。”
李世民长叹一声,垂首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