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大惊失色,抬头望去,只见梅苑已窜起熊熊大火,火舌张狂地扑向半空。
我没有一丝犹豫,飞快地扯下外袍,在湖中浸湿了,而后裹在身上,遮住头脸,发足狂奔。
火舌肆无忌惮地到处乱窜,空气里充斥着灼热而焦躁的气味,屋里屋外全陷入火海中。
“媚娘!你在哪里?!”梅苑的地形我较为熟悉,浓烟遮目,我却依然能分清方位,我放声大叫,却被浓烟呛得猛咳,“咳,咳……”
我遍寻不到,正心急如焚,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唤。
“母亲!”媚娘被困在屋中一角,她望见我,惊喜交加。
我顾不得被灼伤的危险,纵身跃了过去,用披风紧紧地裹住她:“傻丫头,不赶快逃走,躲在这里做什么?!”
“母亲,我是为了你的包袱……”媚娘被我吼得一愣,小声地辩驳道。
“什么?”我低头一看她紧紧揣在怀中之物,竟是我的背包,不由心中一动。
此时火势愈发猛烈,我无心再问,拉了媚娘,尽全力往外奔去。
屋顶上的木梁早已被火舌吞噬,摇摇欲坠,终于有一根顶不住压力,轰然落下。
“小心!”在这急迫之间,我能做出反应已实属不易,却只来得及推开媚娘,而那木梁带着滚烫的温度重重地压住我的右脚。
“啊!”我低呼一声,忍住右脚被强劲力量压迫住的疼痛,“媚娘,不要管我,快逃出去!”
“母亲,我怎能不管你!”媚娘费力地扶起我,踉跄着朝外走去。
“媚娘,你听我说。”我暗自叹气,再不走,恐怕我们两人都要死在这里,“你扶着我,根本走不了多远,只怕我们都会命丧于此。”
“不!我不可能丢下母亲一人!”媚娘却不管不顾,她咬牙撑着我的胳膊,奋力向前挪着步。
“听话!不要任性!”我简直是恶狠狠地训斥道,“能走一个是一个!”
“我不要!母亲,世间不是只有陛下对你好。我们母女相伴多年,这情感是谁也比不上的!媚娘搂着我大吼,语调中已有哭意,“母亲,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也同样愿意为你而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缓缓低头看向她的眼眸,那里沒有仇、沒有怨,只有哀恸的绝望与解脫。
“母亲……”媚娘的双手死死地抱着我,没有一丝缝隙,她紧咬着唇,使得唇角冒出许多血丝。
生命中充满了谎言,欺诈,背叛,我的情感从浓烈到苍白直到没有丝毫感觉,但媚娘的这个拥抱却在不经意间将我再次击倒。
我深深叹息,甚至有泪流满面的冲动。这是什么?这是经历岁月无数次腐蚀之后依然坚韧不摧的母女之情。我在虚幻的情爱里迷失自我,却忘了回头去看,还有一份感情是如此珍贵。
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就是两个女子,一份精致的感情,是一种同性的依恋。依恋原本便是一个美好的词,用在两个女子身上,更显得无怨无悔,缠绵悱恻。
我搂着她,暖意入怀,刹那间沸腾焦灼。我怎能忘记,她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是这个世上唯一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
火焰轰然扩张数倍,并在我们的周身燎烧开冲天大火,使得周围的温度顿时热得烫人,我只觉眼前顿时一黑,意识渐渐离我远去。
我们都曾被某种细察之下令人骇异的美打动,它们长如一生,短如一一瞬。而后,倦了,累了,停下了,终于明白:活着,仅仅是活着就是件如此美好的事情。
我悠悠醒来,媚娘就躺在我的身边,即使在睡梦中,她的手也依然不自觉地紧握着我的。
我侧头望着她,她长长的眼睫一动不动,但我知道在她温和的平静下,翻涌、凝聚,是如此的风云激荡。
武媚娘,武照,武则天……我给了她过去,知道她的将来,清楚她的命运,所以一直将她视为天生的女皇,但我却忘了,她只是我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一个需要母亲疼爱、尚未成熟的孩子。
母女连心,这份情感,与生俱来,毫无瑕疵。
我迷乱的思绪突然被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低头看去,媚娘的脸可怕地扭曲着,她显然是被梦魇困住了,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额上全是汗水:“母亲,母亲!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这宫里太可怕,太可怕了!”
“媚娘,醒醒。”我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母亲……”媚娘倏地惊醒,她紧抓着我的手,颤抖的身躯,孩子气的话语,软弱的语调,“母亲,不要再离开我!我会听话,我会听话,你再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了!答应我,母亲!”
我茫然地拥着她,此时我才发觉,原来自己从未睁开双眼、从未叫醒耳朵、认真地看看这个女孩——我的女儿,倾听她心中真正的声音。
媚娘见我沉默不语,她搂着我的脖颈,因为无法传递心意而焦躁不安地抽泣着:“母亲,你说话呀!”
“恩,我答应你。再也不会离开你。”我轻抚她的发,柔声道。
“那,若我与陛下都深陷火海,你会先救谁?”媚娘亦不放弃,她追问道。
我微有恍惚,用手轻按住心口,暗自承受痛楚,但心中却有一片平静:“先救你。”
窗外花事正好,烂漫袅娜,姿态横生,春深似海,但我已看到了繁花与春光的尽头。
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我的日子依然一成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