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因为我们在本质是同一种人。我并不天真,也不是不知道人世间的肮脏,只是有些东西,我一直不忍舍去。
我深深地低下头,心中满是疲倦,一种很深很深的疲倦,那是一种孤身跋涉了万水千山,蓦然回首时,却发现原来所有的皆是徒劳。但脚下依然是绵延无尽的长路,我还必须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那里只有万丈悬崖在等着我。
我忽然明白,那段无忧的岁月,其实早已结束了。只是到了此刻,到了这最后一刻,我才真正敢于直面早已破灭的幻觉,不再自欺欺人。
光影稀疏的烛火下,李世民望着我的蓝眸中闪出一道异彩,他仰首喝干了碗里的药,一滴不剩。
“世民!”我悚然一惊,却已来不及了。
李世民将我搂在怀中,他的面容与声音都仿佛是不真切的幻觉,他口中喃喃地唤着:“明,明……”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缓缓地露出笑意,心中再无一丝疲惫。
这一刻,我仍在戏中,所以我只能静静笑着,神色欢愉,假装没有半点伤感。
重叠纱幕垂曳及地,风吹如烟,香霭撩人,氤氲水雾中,媚娘仅着红色纱衣,赤足踩在软毯之上。
“母亲……”她一摆细腰,侧头唤我,她乌发微湿,面晕薄红,尽显沐浴后的慵倦姿态。
我轻笑着将她拥入怀中,也不去理会水珠蹭湿了我的衣袍,只以柔白的软稠拭去她发上的水珠:“呵呵,小女孩已长成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真是越变越好看了……”
“母亲笑我!”媚娘又羞又恼,不依地甩头躲开我,坐于屏风外的妆台前。
我走到她身后,捧起她的青丝,用乌木梳轻轻地拢着,发丝柔滑,丝丝缕缕地缠在我的指间。我从铜镜里看见她秀发间闪烁着流光溢彩的流苏,她丰润雅丽的绝色面容上漾着明媚笑靥,我的心却微微疼痛。
光阴缓缓流转,如烟往事一幕幕呈现。我似已回到多年前的武府中,与媚娘同榻而眠,清晨醒来,我立于窗前,静静地为她梳理长发。如此静美的时光,仿佛天边的那一抹晨光曙色,有着无限的憧憬,却又蒙着隐约的黑暗。繁华似锦之下,多少韶光成灰。
我浅笑,声音缓淡:“媚娘,我曾笑言,日后你若出嫁,我定要为你绾发。如今看来,此事怕只能成空了……”
媚娘的身躯忽然一僵,却随即扬唇,她巧笑倩兮地侧头望着我,媚眼如丝,呵气若兰:“母亲,将来定有机会的。陛下病危,假以时日,这宫中的一切,都是我们母女的。”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她也只敢于我说。我无言地看着媚娘眼中闪动的精灿光芒,她如一只浴火而生、有着五彩斑斓羽毛的凤凰,却无人知道她的翼上淬有剧毒,将毁人于无形,一如她唇边那如花的倾城浅笑。
媚娘从小便最会惹是生非的,她看到姐姐被欺负,立即去找人家报仇。我用戒尺狠狠打她,她亦不哭不叫,只是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我。别人有的东西,她没有,她千方百计,用骗用偷,她也必要得到手。她的目标明确,步履坚定,绝不会躲起来痛哭或者默默忍受,挫折和失意对她而言绝不是不可逾越的困难,奋斗不息,力争上游。她既不会像我这般自怜自艾,也不会如我一般瞻前顾后,比我更知道自己要什么,比我要理智,当有一天她能看破自己狭隘的天地时,就是她真正成就帝王霸业之时。
我静静地为她绾起长发,在她的髻上插上一只羊脂白玉的发簪。
“母亲,你梳得好漂亮。”媚娘腰肢拂柳,眉眼横波,笑得比夏花更艳,她明媚若朝阳的笑容,令我忽然觉得做女子真是美好。
我轻抚着她的发,轻不可闻地说道:“媚娘,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母亲,你说什么?!”媚娘却听见了,她立即回头,紧抓着我的手,“母亲,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抛下我一个人了么?!”
我直视着她,清晰地辨出了她眸中的惶恐与悲伤。我不由在心底轻叹,纵然残酷的环境逼迫她不得不迅速长大,却仍不能完全掩藏心绪,她的心中却仍有一块柔软的之处。
她将来的路途注定孤独,永无歧路,永无回程。这世间再无另一条路,可与之相交。
而我一生的轨迹,不过成就了她的一段旅程。
我最后能给她的,只剩祝福了。
“明姑娘,陛下病危,请你速去含风殿!”内侍匆忙入内禀报。
“知道了,我立刻便去。”我没有迟疑,立即答道。
“母亲!”媚娘惊唤一声,将我的手抓得更牢了。
“傻丫头,我只去一会,立刻便回来陪你。”我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巧地挣脱开去,转身大步远去。
“母亲,我等你回来!”媚娘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却再也没有回头。
凉风袭来,夜幕降临,我抬头看着血红的天空,脑海闪过李世民那双锐利的蓝眸。我的身躯一颤,却没有犹豫,只是紧紧拉衣袍寻找温暖,快步走向含风殿。
我踏入殿中,虽然殿内灯火通明,却仍显得冷风飕飕,暗沉一片。里头早已跪了一地的人。我并未上前,只是静静地立在人群之后望着。
“太医!如何?!”李治跪在床边,面色十分憔悴,他看着站在一边忙碌了一整晚的几个御医,急切地问道,“父皇的病情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