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素玉,如影子一般悄然跟随着陛下的素玉。
心念悠然低转,忽生忽灭。
自幼家中贫寒,我总是害怕看父母那苦大仇深的脸。终于有一日,母亲松开紧握着我的手,将我推入了无尽的深宫。
净身为奴,受尽屈辱。
命若蝼蚁,却枉想飞翔,最终却一身是伤,委顿于地的我,万念俱灰。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明净温柔的女声悄然扬起,素色软绸的披风随风轻摆,露出一张惊艳众生的容颜,这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容颜。
“参见皇后娘娘!”旁人皆仓惶下跪行礼。
她是皇后娘娘?我心中惊诧。
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婉丽脱俗,静如处子,翠莹悠然的姿态,即使是女人,都已动心,何况男人。
她望着我,眼中没有一丝怜惜与怆惶,冰凉如玉石的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血迹:“孟老夫子所赞赏的大丈夫,是威武不能屈,这孩子将来必定是难得的大丈夫。”
这孩子,将来必定是难得的大丈夫……
这句话语悠悠荡荡,漫长如一生。
转身背对人世,与过去所有凄惶的梦境错肩而过,那素衣长发的身影是遥远天边唯一的亮色,横流于我最好的岁月。
只为那点暖意,甘愿划地为囚。
从容霜刃染血,纷披纵横。学剑十数年,身怀绝技返时,已无人相识。
寂静无声的厮杀,暗涌的鲜血,如花开成伤。
依然一身素袍的陛下,她仪态娴雅地静坐深夜,我是她身后一抹永不见天日的影子。
飘远记忆犹如潮水漫过,又迅速退隐去。
清冽夜风,掠过我的脸。天边残月,如一把弯刀,生生割在手心,未曾触及,却伤痛满手。
陛下立于树下,她的声音如三月暖风:“夜来风凉,你衣着如此单薄,担心着凉。”
我无声落地,跪地伏拜,这世间,能令我屈膝拜服,唯有陛下。
“起来吧。”陛下眉眼微挑,有细纹于眼角蔓延,她轻轻抬手,皓腕凝雪,袖中龙涎香黯然,瞬间勾人心魄。不用凭借什么青春年华,那些于她,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别样轻愁,连风霜之色亦是美的。
“牡丹又开了……”陛下一横眼波,望着一丛牡丹慨叹,“数十年了,年复一年的灿烂,仍不厌倦么?”
在她面前,我是寂静的,我本就不善言词,只静静倾听,便足矣。
“人不如花,花开一季,刹那光华。”陛下低头轻嗅牡丹,“世人每日碌碌,命却若蜉蝣,朝生夕灭。苟延残喘,只为心中因那一点执念……”
凛冽寒气扑面而来,枝桠微动,牡丹丛中隐有人影。
身影一动,我随即匿身于廊后的阴影中。
清远大师分花拂柳而来,衣冠似雪,风姿绰约。
他将陛下轻轻揽进怀中,陛下亦未推拒,仰首轻笑,只是那笑意疏离,媚到骨里,冷在心头。
目不能移,我依然静默如海。因为我深知,我们如若云泥,永不可融。
陛下初登大位,对文武百官颇存戒心,宁错杀无放过,
于是酷吏当道、告密成风,朝中人人自危。
朝臣们每肉上朝与妻儿的道别便可能是一次诀别,以至于在宫门守卫引导官吏入见皇帝的宫婢皆惋惜地将他们称之为“鬼朴”,其意便是“又有送死的来了”。神都洛阳的制狱衙门丽景门,也被称为“例竟门”,入此门内,再无生天。
骑射天下第一兼有平越王之乱大功的高句丽大将泉献诚,因拒绝来俊臣的索贿,被逼自杀身亡。
嗣圣宫变勒兵入宫参与废中宗密谋因而赐姓为武的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被来俊臣不问一款,以乱刀斫杀,枭首于市。
血溅花飞,刃卷兵折,风声鹤唳,再无人敢对陛下有一句微词。
我心中却明白,陛下只是在排除异己。徐有功、魏元忠、狄仁杰等人数次为酷吏构陷,罪当弃市,屡次下狱,却总能死里逃生,这并非偶然。
寒冬冷风,梅苑浮想。
幽淡馨香的点点花蕊,浅笑轻颦,娇嫩含羞风情韵致,仪态万千。
梅林深处,丝质茵褥上,陛下安卧轻寐,未着龙袍,衣带松松系着,她甚至没有束发,青丝如云披了满身。
来俊臣沿廊行来,面容阴柔俊美,衣袂轻扬,举止端雅。他见陛下午寐,亦未敢打扰,直垂手静立一旁。
我与暗处窥视着他,这个看似儒雅俊美,实则是残忍嗜血的男人。他是天下人恨不能食其肉的酷吏,亦是陛下眼前的红人。
“俊臣,你来了?”陛下亦未睁眼,只轻描淡写道。
来俊臣立即下跪行礼:“臣来俊臣,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赐坐。”陛下曼声说道,“昨日江都来了几匹上好的丝绸,你拣几匹喜欢的拿回去吧。”
“是。臣多谢太后。”来俊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对这些酷吏,陛下从不吝啬赏赐。只是我知她心中却越发鄙薄轻视。这些酷吏,他们身无所长,只能忠实于陛下,他们便是陛下手中的杀人剑。因为陛下无法用律法来解决一些人或事,才会借助于酷吏。在陛下眼中,他们也不过是微不足道、可随意玩弄的棋子而已。
陛下曾问过我:“成为朕的影子,你可曾后悔?”她望着我的那双眸子幽深非常,有似隔着霭霭烟尘,若即若离。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并非人人都能看透,亦只有她,冷眼旁观一切。
似被往事惊动,我眼前又现那个雨雪霏霏的午后,陛下的眸中依然是那样微微的锋芒,玉石一般透明的冷冽,照亮今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