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安妮急切又天真的脸庞,心中涌起一阵悲伤——一个除了画画之外没有任何技能的女孩,如果没有他这个父亲的照顾,将来要怎么办呢?如果她有身份,还能进趣金公司去做一名画师。但当年清城的时候,因为他刚失去妻子,她刚失去母亲,两人都不愿意再和彼此分开,罗可硬是带着安妮躲过了诺亚克政府的搜寻,安妮得以在阁楼里秘密地留了下来,两个人都成了赛克塔拉城的黑户。
没有身份的人要是想在中城区里还算体面地生存下去,必须要有一门过硬的技术。比如罗可的诊所,就是实在有用且收益不菲的。他曾经动过让安妮接自己班的念头,但安妮才学了两天就叫苦连天,实在是对此没有任何兴趣。罗可不是一个强硬的家长,便由着她的性子去了。
画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可不是一门有用的技术。她成年后能去做什么?给斋藤帮会设计会徽吗?
罗可感觉自己的身体明显一日不如一日。他和安妮虽然成功在赛克塔拉城留了下来,但因为之前营生艰难,直到前年起才负担得起特效药。安妮正在茁壮成长之中,吃药后健康状况自然越来越好。但对于身体已经在走下坡路的他来说,这个药吃得已经太晚了。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在安妮之前离开这个世界,他能做的,就是在还活着的时候,尽量为她攒下更多的钱。他不惜冒着一经发现会被处决的风险去做那些高盈利的业务,为的就是他的女儿此生能不为生计所困扰。
终有一天要别离,那还活着的时候,就能宠她一天便是一天吧。这么想着,罗可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坐下,拿起了一个三明治递给她,自己吃另一个:“你想去哪里散心?”
看到外出的提议得到了批准,安妮高兴地吃起了三明治:“就在浅市逛逛就行。我得买颜料和画纸,我的用光了。不知道之前的那个小铺子还卖不卖了。”
罗可扑哧笑了:“你的灵魂比我还老,连我都不用纸了。说起来,你可能是赛克塔拉城里还在用纸张和颜料的十个或者五个人之一。”
“这可是妈妈的创作方式,那么就是最棒的创作方式!”安妮骄傲地说着,并仰头冲天花板看了去。天花板上镶嵌着一副巨大的油画,作画人是安妮的母亲,画的是一片向日葵花田,明黄色的主调温暖而灿烂。罗可也看向那幅画,从那片向日葵花田中,他总是有能看到妻子的笑脸的错觉。
两人吃过饭后,罗可穿上一件黑色大衣,戴上低檐毛毡帽子,在诊所的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来,罗可才摆了摆手,让在阁楼上抻了个头往下看的女儿下来。
安妮在阁楼处放下折叠梯,熟练地爬了下来。看见她下来,罗可扭头转移了视线——安妮的胸部和臀部以及生殖器全部暴露在外,只有腰间穿着腰封,脚上穿着及膝的黑色靴子。两人没有交谈,也没有对眼神,默契十足地一同走到外面义肢商店的门口,从消防梯上爬了下去,来到了福满楼中餐厅的后面。在堆满等待着被转运机取走的垃圾的小巷子里,安妮拽过连在黑色皮颈圈上的链条,从罗可的身后递进了他手里。罗可抓住链条,并不回头,轻声说了句,走吧。
在这个世界里,他十七岁的女儿,只有打扮成他买断了的侍女,才能较为安全地和他一起出门。罗可只希望别人不要从他们两人那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宝石绿圆眼睛中看出端倪——还好,安妮只有眼睛像他,红发、雀斑和尖尖的小鼻子都遗传了她的母亲。
罗可带着安妮上了一辆高速轿车,这种车在中城区遍地都是,是专门给没有植入瞳孔晶片、无法支付滑翔车车费的非法留驻者们提供的。一上车,罗可便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盖在安妮身上。安妮斜靠在罗可肩头,看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气,呼吸着稍显刺鼻的空气,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的时间。
高速轿车行驶了几分钟便停靠在了不远处的集市旁。其实集市和莱克星顿诊所都位于暗息区上区内,走过来很近。但来的路上人并不多,罗可想要尽量减少安妮在容易暴露的地方停留的时间,把风险降到最低。在这熙熙攘攘的集市里,便不用太过担心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跟赤身裸体跟着客人四下走动的侍女。多亏了她平板瘦小的身材,安妮在这其中并不显眼。
暗息区上区位于中城区的最中心,占地面积很大,被称为“浅市”。和被称为“深市”的阴森恐怖、人迹罕至的暗息区下区不同,浅市里永远都是人来人往:有八大公司的职员,有政府人员,有奥秘宗教士,当然也少不了罗可和安妮这种非法留驻者。在浅市里,只要你不做太过分的事情,就不用担心被城警抓走。如果说中城区是政府留给赛克塔拉城民的游乐场,那么暗息区便是这个游乐场里最疯狂的过山车。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一切想得到却不被允许公开售卖,或者因为太过古旧而没有公司愿意生产的东西,比如素描纸,比如颜料,比如……
暗网芯片。
罗可带着安妮挤过了许多人,路过了好多摊子,才终于看见了一个在卖颜料的小商铺。罗可上前去,对在一旁翘着脚抽烟斗的老板抬了抬眉毛,说:“有画纸吗?”
“颜料要不要?”老板懒洋洋的,明显那个烟斗里面装的不只有纯粹的烟草。
“要,也要画纸。”
老板这才来了精神,他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说:“要买就多买点,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啊。这都五天了,才终于又开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