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朝背脊发僵,她并不敢直视面前这位周太太,她的眼神落在诊桌上那些被打开的药包上。可她明白,即便药没有问题,她也不能理直气壮了。
“周太太,”她态度卑谦,将药重新包好,“这些药您用不用都行,兹当是我送您,但在质量上还请您放心,江家药铺绝不会以次充好。”
与周怀年一模一样的北平口音,听得苏之玫心火上窜。然而,这些年她已然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她笑了笑,拿帕子的那只手轻轻搭上穆朝朝的手腕,“穆小姐,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既是你家的药铺,那纵有天大的事便也算了。按着你与阿年的关系,我也得唤你一声‘妹妹’才是。都是一家人,我哪能和你计较那么多。”
说着,她便用眼神示意丫鬟给钱,收东西。
可穆朝朝心中滋味千般,那一声“妹妹”,叫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脚下好似悬着,被人拎起,一点点地往刀山上放。
她这副模样倒叫苏之玫有些得意,原来不过是个面皮薄的小寡妇,还以为她有什么翻天的本事。苏之玫拿帕子挡在面上,忍不住低笑,“穆妹妹不用不好意思,我是真心想与你结交。上回你来参加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会儿就想与你好好说说话了。可是后来怎么也找不见你,问了阿年才知道,他说你身体有些不舒服就先走了,我还觉得当真可惜。今日好了,能在这儿碰见你,往后常来家里玩吧。我们公馆里有北平的厨子,阿年喜欢,你也一定会喜欢。”
后半句话苏之玫说得声音暧昧又低,别人看了,或许只觉得是周太太真心邀请,但落进穆朝朝的耳朵里,却只能叫她窘迫万分。可她也没有半点恼恨苏之玫的意思,不论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有过错的都是她穆朝朝而已。
“谢谢周太太,有时间我一定登门拜访……”她低头了,是暗暗将自己唾弃了一万遍后,才下决心礼貌敷衍了这么一句。
苏之玫与她不同,挺着身板,大大方方地说话,脸上挂着善良且宽容的微笑,让人全然忽视了方才存心找茬儿的那位贵妇人的刻薄模样。
“来了一定别带东西,否则我定要怪你。”她将当家主母的身份摆在众人的面前,仪态端方的,是与上海滩周先生最般配的那位。
穆朝朝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走到药铺的门口。周太太看起来依依不舍,“妹妹”长“妹妹”短的,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好像已经与这所谓的“妹妹”真建立起了感情。
穆朝朝仍想窘迫地敷衍,却又好像真被这周太太的热情感染,唤了店里的抓药伙计,包了最好的红参相赠,只说这东西对周太太的失眠症或许有益。
苏之玫欣然接过,还偷偷附耳问她:“我体寒,不易受孕,听说这红参能补气益血,是不是真的呀?”
原来他们成婚多年,是有她身体的原因。穆朝朝心里莫名泛酸,“嗯”了一声,却还不忘好心提醒:“红参是有这功效,但也不宜多用。周太太若有需要,可找个好大夫调一调身子。”
苏之玫会心一笑,也学了一句他们的北平口音:“得嘞,我听穆妹妹的。回头再给我介绍个好大夫,我就和阿年一起来,多多地谢你。”
穆朝朝突然有些恨自己多嘴,却也只能笑了笑,点头应下。直至周家的汽车开出去很远,她脸上的笑依旧僵着……
*
江家二少爷包了一辆黄包车,急匆匆赶往城郊葛子才父母家中。人才到,只听不大的农家小院中传来哭声一片。送来为葛子才打点的银钱,只晚了一步,便成了安慰葛家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帛金。那些作恶的人,连尸首都不肯放,只轻描淡写地对葛家人丢下一句:“人已死,都长着点记性。”
江柏归的人生,自兄长走后,第二次受到如此打击。他对这个社会深深绝望,穆朝朝昨夜的叮嘱已然被他抛却脑后。
当天夜里,警察署抓了带头闹事的学生一共五位,江柏归亦在其中。
电话挂到南京,顾尧欣喜之余,叮嘱周怀年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命的反动分子很多,有的可杀,有的只能慢慢消磨。学生是一类,尤其难缠的一类,安抚如若无用,摧毁他们的意志是为要紧。
电话挂断,周怀年要了被抓捕的学生名单来看。一个“江”字出现,他的神经痛仿佛久违落雨的上海,骤然复发……
雷雨交加,闪电拖着长尾劈开夜空,天像漏了,不打商量,将大雨泼盆而倒下。
周宅低调的黑色别克汽车,挂全上海人都知晓的“9483”车牌照,穿梭在黑色的雨雾之中。连车带牌,那是去年周先生送周太太的生辰礼物,夫妻俩的生日数字并排嵌在上面,为全城人宣扬他们堪称典范的爱情故事。
车到警察署署长的花园别墅,看门戍守一见车牌,没有犹豫立刻放行。车未驶入,车上的周怀年命司机停车。
坐副驾驶的阿笙,显然也看到了花园别墅外淋雨的女人,他扭过头,请示坐在后面的周怀年,“先生,我去请穆小姐上车?”
周怀年的眼神都在那道柔弱瘦小的身影上,牵着他额角的神经又开始突突突地跳痛。
“我自己去。”
话毕,他下车,打着阿笙递给的伞,将锃亮的皮鞋踩在混了泥土的雨水上,不管不顾地来到那个瘦弱身影的身边。
“你在做什么?”
身影颤栗了一下。头上的雨停了,只见到那个人板着冷竣的脸,皱很深的眉,埋怨似的凝睇她。
穆朝朝站了那么久,只有这么一刻想哭。可她脸上全是湿漉漉的雨水,再哭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抬起同样被淋湿的胳膊,在眼前抹了两下,礼貌地同他问好:“周先生好,我在等人。”
她没有问他来这儿做什么,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在这儿等人是为了什么。她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与他的身份。
她不说,他便不问。可即便不问,他也知道她等在这儿是为了什么,为了何人。他当下有些气,气她,也气安坐在那栋花园别墅里的人竟这样待人。他把伞塞到穆朝朝的手中,甩开墨色长衫的下摆,不带一个侍从,兀自进了大敞的别墅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