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弥漫四周,金玉遐坐得端端正?正?。他左手捧起瓷杯,右手抬袖掩唇,微微仰首,饮下两口茶水,一举一动无不风雅。
金玉遐的祖父曾是内阁首辅。今时今日,金首辅的几位学生仍在京城做官。金玉遐不愧是出身于簪缨之族的公?子,他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他未语先?笑,温文?有礼,待人处事都很圆滑,似乎比杜兰泽更?适应官场上的人情?往来。
华瑶思考片刻,直说道:“金公?子,你能来雍城,我心里很高兴。兰泽是我的至交知己,既然你是兰泽的师弟,那我们一家人也不必说两家话。我听闻令堂曾任国子监司业,主管国子监的算学,家学渊源如此之深,实在令我钦佩不已。你在雍城查账的时候,若是发现了?问题,我还要请你多指教。”
金玉遐依旧客气:“草民碌碌庸才,承蒙殿下款待……”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谦虚,你是兰泽的师弟,也是我的师弟。”
金玉遐由衷地笑了?:“草民比殿下虚长了?四岁。”
华瑶随口说:“那我们各叫各的,我称你为师弟,你称我为师妹,倒也未尝不可。”
金玉遐笑得十分欢畅。
未见华瑶之前?,他还有些担忧,如今,他与华瑶闲谈两句,完全放下了?戒心。
他笑完了?才说:“岂敢,岂敢,殿下这一番话,很是风趣。虽说家母暂时无法面?见殿下,但?家母早就?知道殿下是英明之主,臣民敬而顺之,忠而爱之。现如今,我奉家母之命,前?来侍奉殿下,还望殿下准许我追随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华瑶郑重地问:“你能否告诉我,你和令堂,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金玉遐点了?点头。
华瑶与他对视。
金玉遐与华瑶初见时,惊叹于她的谦恭有礼。
而今,金玉遐已经习惯了?华瑶的谦辞和礼遇。他对她很有几分好感,平静道:“虽说家母早已辞官,但?我的舅父仍然在朝堂任职。京城的党争之祸愈演愈烈,树欲静而风不止……”
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你想借我的手,保全金氏一族?”
金玉遐却道:“家母眼里,最要紧的是师姐。师姐是您的知己,亦是家母的爱徒。”
金玉遐讲话只讲一半,不会和盘托出,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的母亲惦念杜兰泽的安危,认同华瑶的才略,又要为金氏一族做长远打?算,因此委派了?金玉遐辅佐华瑶。金玉遐与杜兰泽志同道合,他们都会尽忠竭力?,辅佐华瑶成就?一番大业。
华瑶心花怒放。
太好了?!
金玉遐似乎很会干活。
华瑶越发真诚地把金玉遐夸赞了?一顿,直把他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成了?举世无双的贤才。
金玉遐有些不好意思。华瑶立刻将他带到了?税务司,目送他跨入一间密室。
室内的账本堆积成山,比金玉遐的身量更?高。
金玉遐格外惊讶。他仰着头,望着高不见顶的账本,迷茫地站在原地,像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世间险恶。
金玉遐总算明白了?,为何华瑶对他以礼相待。
倘若华瑶对待属下的方?式,就?像方?谨和东无那般严苛,金玉遐在看到账本的那一瞬,便会想办法逃回老家,绝不愿意留下来,为华瑶当?牛做马。
而今,金玉遐已决定追随华瑶。
华瑶还在一旁观察他,生怕他没有干活的本事。
华瑶试探道:“金公?子?”
金玉遐捡起纸笔:“殿下,可否再为我指派三五个人?您信得过的人。”
“你对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华瑶问道,“除了?识字以外。”
金玉遐站在光影交界之处,认真地说:“人
勤奋些,会用算盘。”
金玉遐只要三五个人,华瑶却给他派来了?八位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杜兰泽也很好心地过来搭了?一把手。
杜兰泽把众人分作两组,亲自教导金玉遐如何审查账簿。
这一夜,众人忙到了戍时,疲惫不堪,各自散去。
彼时夜色如墨,月浓星淡,杜兰泽竟然邀请金玉遐去她的房间一聚。
杜兰泽的语气很是秉公?持正?,仿佛她与金玉遐没有任何私交。直到他们一同踏过门槛,杜兰泽才说:“师弟,我有一事不解。”
金玉遐跟在她的背后,道:“何事?”
杜兰泽转过身,面?朝着他:“为何是你来辅佐殿下?”
金玉遐对她没有丝毫隐瞒:“师姐有所不知,京城的局面?十分错综复杂,不久之前?,我的舅父投靠了?大皇子。”
金玉遐关?紧房门,倚着门框。室内并未点灯,他在月光下打?量她的神色:“谁都能登基称帝,唯独大皇子不能,母亲命我来辅佐公?主,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自保。在公?主面?前?,我并无一事隐瞒,师姐大可放心。”
杜兰泽上前?一步,仔细审视他的面?容:“今日早晨,你与公?主议论时政,为何没提到你舅父一家和大皇子的关?系?”
金玉遐略微弯下腰来,同她窃窃私语:“只因小谢将军在场,我对于他,知之甚少,总不能交浅言深。”
杜兰泽又问:“倘若只有公?主在场,你是否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然,”金玉遐正?色道,“为人臣者,自珍自重,绝不可隐瞒主公?。”
杜兰泽道:“确实。”
金玉遐的唇边微露一丝笑意:“今日我和殿下闲谈,殿下常说‘确实’二字,师姐今晚也说了?这两个字。依我之见,师姐与殿下私交甚密。”
杜兰泽拧开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火光跳跃之时,她说:“师弟心细如尘,也懂得看人识相,理当?多为公?主分忧,切莫谦虚过甚,免得公?主以为你一无所长、资质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