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应对着那样的目光,竟然有些吃惊。
他没见过这样锐气逼人的陈则铭,他不是不知道陈则铭身经百战,不是不知道他几经生死,然而他到底没亲眼没见过战场上的他。
眼前的这位黑衣将军突然陌生了。
两人遥遥无声对看了半晌,陈则铭举步朝他们走来。
韩有忠和小宦官都发出惊恐的叫声,转身拉着萧定的衣袖要逃,萧定扯出袖子,复又立直了,站在原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陈则铭。
他有惊慌,也有惧怕,然而有个念头占据心头,满满当当,却比这些情绪都强上千万倍。
他哪里能让这个人看轻了,一个一直被他踏在脚底下的人!
……况且,逃得掉吗,有必要吗?
陈则铭抬手。
手腕轻轻一抖,挽出个漂亮的剑花。
剑身上未滴净的血随着他大逆不道的动作,顺着剑尖甩了出来,溅到萧定面上。
萧定猛地偏头,却避不开那些血滴。他的脸上猛然出现怒气。
韩有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张臂挡在萧定身前,颤声道:“陈将军,不能啊,他是……他是万岁啊!!”他从没有不臣的想法,便不相信旁人能反叛到底。
陈则铭不答话,长剑缓缓抬起,停在萧定喉间。仅仅寸许,萧定感觉到了那刺骨的寒意,这一刻死亡就在一寸之外。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对方却没立下杀手。
他在犹豫什么?
如此静了片刻,陈则铭突然瞥了韩有忠一眼。
那一眼,神情复杂。
然而也是这一眼,少年起便在生死间游离过数次的萧定,几乎是立刻看出了些什么。
这一年,正是萧定即位第十五年。
这场宫变因发生在庚午年初,被后世称为庚午之变。
庚午之变中最出人意料的,是它的名正言顺。
本为萧定爱臣的杜进澹捧出了一封先帝的遗诏,其中明言萧定天性凉薄,原本不是最合适天子之位的人,但先帝立诏时,病入膏肓,已经来不及再择继承人,特立此诏,并命太后及几位重臣暗中观察辅佐,但凡萧定有不合帝王之举时,可以凭借此诏废帝另立。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按说萧定为人确实刻薄严谨,从政却并无懈怠之处,他在位其间,天下不能说大定,倒也能休养生息。其实若不是与匈奴多年大战,消耗了不少民力财力,只怕他的呼声还该更高些。
但杜进澹和陈则铭,朝中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却翻出了十年前的后宫大火这旧案。
话说这疑案当年也多的是人质问,但都被萧定强权压了下去,此刻再抖落出来,却是有证有据,再无可置疑之处了。天下万民终于得知真相,原来当年这场烧死诸多宗室的惨案竟然是皇帝背后指使所为,难怪刑部立案多年却无法追查到底,最终只能草草结案不了了之。
这案子翻出来,本来为萧定辩解的人也只能闭了嘴。百善孝为先,萧定犯了这个禁,谁还敢为他说一句话。只能说先帝有先见之明,备下了这龙头铡,哪怕贵为天子也还是有被别人拉下马的时候。
此刻,敬王早已经是太子,但众臣避讳他是萧定亲生血脉,居然避过他,另立了一位新君。
继任天子是萧定最小的弟弟,宗室最后一位亲王,容王萧谨。
萧谨比敬王大不了多少,今年才十五岁,十年前因为他的年幼及其生母的地位低微,没被诸多亲王看在眼中,逼宫时漏了此人,这孩子反因祸得福没在那场大火中送命。
话说此人,人如其名,长年在萧定身侧,活得那个战战兢兢,拘拘谨谨啊。据说十五年中,安分守己到不受命不敢出自己的封地半步的地步。
杜进澹看中的便是这份胆小。
陈则铭本来想立的是敬王,杜进澹只说了一句,此子自幼精明,有乃父之风,若立之,后患无穷。陈则铭听后默然,他并不想在若干年后,与荫荫的儿子翻脸成仇,终于默许了杜进澹的选择。
此刻的萧定被关在冷宫中,自然也听说了这些,他本来身患重病,得知自己棋差一着的原因居然在一直信任的老臣杜进澹身上,当夜便气得吐了血,一头昏死过去。
把韩有忠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敲门,求卫士叫太医来看。
然而此刻哪里还有人愿意去管一个被夺去了权力的前任皇帝的死活,数日后,萧定悠然醒转时,陈则铭那里才听到消息,派了太医来看。
萧定将太医用棍子痛打了出去,冷笑道:“要杀就来,还治什么治?脱了裤子放屁!”他激怒愤恨之下,竟然将早年在坊间学的粗词鄙语都说了出来。
那太医连忙逃了出来,若在从前,他还要惧怕万岁日后生怒,此刻倒不用了。
然而,新帝登位后,就废帝处置问题不知如何是好,问到陈则铭,陈则铭道:“万岁新登基,天下望仁厚之君……废之足矣。”
杜进澹望之,微微摇头。却没说话。
宫变之事,陈则铭功劳最高,新帝封陈则铭为王,同时职掌帅印;但若无杜进澹之前种种铺陈,陈则铭也无法成功,封杜进澹为相,其子招为驸马。
两人都是萧定重臣,党羽原本众多,朝中少数一些异己,很快也被杜进澹辣手除掉。
自此两人一同摄政,协助幼君,一时间权倾天下。
然而这样的平衡注定只是短暂的,此为后话。
萧定这里却是死意早定,只浑浑噩噩等消息,宫中无人理睬他们,待萧定得知性命无碍,已经是月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