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正旦,萧定才再度正式露面,与太子一同大宴群臣。
宴席上,太子安排的舞曲《将军令》才奏了个开头,萧定已经支持不住。他示意太子继续宴会,自己却先退走了。
他离去后,音乐再起。
萧定站在肩舆旁,默默听着背后雄伟恢宏的鼓声,迟迟不动。
曹臣予也不敢催促,垂手等在一旁。
身后的热闹与萧定已经不相干了,虽然他仍是九五之尊,仍大权在握,但他依然感觉到了一种落寞。
他往左右看看。曹臣予隔着几步距离,恭敬在等待。其他内侍离得更远。
宫廷从来是这么个地方,人声鼎沸,却寂寞难言。
而在这深宫之外,他的朋友,他的恋人,他的仇人,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叔伯都死了……他身边的人亲近的人嫉恨的人都是一直不断地在离去,他却懵然不觉。等他想到该停下来喘口气了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经是孤身一个人了。
他的精彩不知道何时已经临近尾声,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慢慢被翻了过去。
新的人物在崛起,更新的时代悄然来临,人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亘古至今,无不如此。
他微微叹息,他想自己也许该考虑让位了,再过几年吧,等太子手段更纯熟,能力更强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想到陈则铭,不,应该说他经常想到他。
萧定会想到各种假设,如果当年陈则铭不是在那样一个契机下与自己相见,会怎么样?如果他长得不是那么像遇燕,会怎么样?如果自己当初能克制自己的恶意,又会怎么样?
陈则铭曾追问过相似的问题,那时候萧定不屑于回头想这样无稽的东西,可这时候,萧定却克制不住地要去深究了。
他与陈则铭,原本是最该创造盛世的一对君臣,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手段,然而却终于走岔了路。
萧定有时候会恨陈则铭,有时候,却会爱。
后悔吗,后悔吗?萧定不肯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是皇帝,他不该轻言后悔,他只知道自己觉得很痛苦。
那痛苦是什么,他不知道……或者是余毒未清吧……
……陈则铭……你怎么敢让朕这样痛苦一生呢。
萧定突然泪流满面。
【尾声】
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曹臣予突然急匆匆跑来求见萧定。
曹臣予也算是位高权重了,在宫里这么不顾形象地奔跑实在有点不合适,他却顾不上这些。
萧定很奇怪地看气喘吁吁的曹臣予,并不开口。
曹臣予连忙跪下:“万岁,万岁!”
萧定道:“气顺了再说话。”
曹臣予吓一跳,却反而更着急:“有人上报,说平虏郡王府上来了可疑的人。”
王厢用被拿后,影卫被交到了曹臣予手中,从此后这几乎形成了不成言的规矩,天朝的每一代司礼监提督太监同时也会是影卫的直接掌控者。
萧定望着他,似乎片刻之间难以明白他这话的言下之意。
曹臣予道:“那名影卫当年曾见过平虏郡王,他说……”他说到这里,居然犹豫了,这消息至关重要,如果错了,可是大麻烦。
萧定盯着他,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慢慢道:“把话说完,错了也不治你的罪。”
曹臣予急忙道:“他说,来的人……长得有些像平虏郡王。”他到底还是不敢把话说太满。
实际上,这事情曹臣予也觉得荒谬。
可报上来的那名影卫说来人绝对就是当年的陈将军,他曾见过的。虽然此刻来人已经乔装改扮,但这影卫偏巧有个旁人难及的本领,对人的样貌身形能过目不忘,于是上报时才敢信誓旦旦地赌咒——如果自己认错了,可以直接拉下去砍头。曹臣予听那影卫这么说,这才活动了心思,可他到底不敢把自家的脑袋也搭进去,传话的时候就不免打了个折扣。
萧定默默看着他,居然毫无反应。
曹臣予低声道:“郡王府的管家亲自从后门将那人引进去的,偷偷摸摸的甚为可疑。”若不是还有这么一点古怪在里头,曹臣予也不敢随便乱报。
萧定的表情变了,他显出了惊疑。
但他依然不动弹。
对这样的消息,萧定不敢相信,也不愿不信。他素来举一反三的心思此刻突然迟缓起来,眼神游离,分明是拿不定主意。
曹臣予道:“万岁?”他看着萧定站起身来,不安地来回走动,却下不了决断,第一次觉得这个铁血君王其实也是有软弱无措的时候的。若非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让他心生怜悯,下面这句话便是打死他,他也不敢说出来的。
“……要不……去看看吧,奴才已经命人去截那个人。只需要再传令京尹立刻闭了城门,任谁也走不出京城。”曹臣予低声道,不住地瞥着万岁。
萧定这才如梦方醒:“对,去看看去看看……”
轿子在街头一路奔走的时候,萧定不断地掀起轿帘。
一旦动用了影卫,消息传过来的速度是相当惊人的。
那个样貌酷似陈则铭的人是个商人。表面上看,这事情不过是郡王府想购置些东西,所以将过路的行商引入府中。若是常人也就被这么糊弄过去了。
可杨如钦当年在往平虏郡王府派人的时候,出于习惯,在那些下人中也加了几名影卫。其中偏巧有一个曾经从军,见过陈则铭多次,见这行商觉得分外眼熟,又见顾伯神色不对,心中起疑。待商贩进门后,这名影卫立刻将消息报给了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