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杜筱清在场,她只好闭口不言。
江定安坐在李父身侧,望了一眼安静坐在另一侧的杜筱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她在他们中间落座,那种紧张肃杀的氛围陡然消失了。
她的目光移在李父遍布烧伤和烙印的面庞上,目光陡然变得复杂难言,那声“爹爹”梗在喉咙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江定安终于问道:“您身子可还好?”
听到这话,李父眼神略带躲闪,垂头看着脚下的地板,缓缓点了点头。
江定安看着他褪尽血色的脸,没再问下去,转而淡看了杜筱清一眼。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杜筱清知道她想和李父单独说说话,随即迈步离开正堂,信步行到廊庑下,逗弄着擎在树枝上的大黄。
正堂只剩下江定安和李父,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透过半开的槅窗可以看见廊庑下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江定安长睫微颤,一面凝睇着那道身影,一面压低声音问道:“爹爹,我给你的药,你可曾用了?”
她那日给李父的钱袋中装了几锭散银,还有几颗滋补的药丸,有固本培元之效。
李父点了点头,怕她不明白,又以手指触了触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已经吃过了。
江定安注意到李父如同虬枝一般的手指,扭曲变形的指节布满皲裂,好似烧得焦脆的树枝,浸在微凉的秋风中不住地颤抖。
她不由地深吸一口气,声音无法自抑地变得有些哽咽,“爹,您告诉我,当年造成无数香农生病的究竟是什么”
她的声音轻而缓,像冬日里飘然而下的一片薄霜,裹满了寒意,咬字却很清晰。
李父嘴唇翕张,发出嘶哑的声音,江定安猛然意识到他如今说不了话,举起茶壶往茶盏里倒入温水,用指尖轻点水面,蘸了蘸茶水,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在茶几上落下一道字迹。
李父看着她的动作,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学着江定安的样子,以指尖醺水,在茶几光滑的横截面上落笔。
江定安的目光紧紧地缀着那道逐渐显现出来的痕迹,试图分辨上面的字迹。
奈何李父的手颤抖得厉害,他枯瘦的手臂上干瘪的肌肉都绷紧了,额头上簌簌滴下汗来,写出来的字依旧歪歪扭扭得不成形状。
她垂下眼眸,根据李父落笔时的走势,在脑海中描蓦出大致的形状,勉强分辨出几个字,拼凑出一味香料的名字。
这是……双齿草
双齿草,顾名思义就是双面生齿的草。
江定安想到此处,连忙从袖中取出一绺干草,这草被晒得通体泛黄,蜷缩成弯曲的形状,形如利齿的边缘变得干脆坚硬。
这草一拿出来,李父浑浊无光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他激动地指了指干草,又点了点茶几上未干的水迹。
他用扭曲变形的手指竭力写下一字,虽然字迹潦草怪异,但江定安还是认出来了,那是一个“解”字。
他写的是解,而非治,说明当年闹得东官郡香农不得安宁的始作俑者是毒,而非病。
江定安正要进一步确认丰乐楼的煎香饮和这所谓的“毒”有没有关系,她微一侧眸,却发现廊庑下那道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了,只剩大黄在阳光下睁着一对清澈的黄瞳,歪着头看她。
意识到杜筱清可能就在堂外,她立时噤声,一手竖起袖子遮挡,一手举起茶壶往杯中倒水。她倒的速度很慢,每倒一下便会稍稍停顿下来,以此效仿往水炉中倒各种香料的场景。
李父望着如同断珠一般落进杯中的茶水,有些呆滞的眸光随着落下的水珠转动,好似从中明白了什么,先是迟缓地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被烧得失去形状的嘴唇努力地一开一合,试图向江定安传达什么。
此时,堂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江定安迅速抹掉茶几上的痕迹,抬眸望向杜筱清。
瞧见杜筱清,李父蓦然安静了下来,高耸的眉骨下一双深陷的眼睛变得锋利而警惕,佝偻的脊背绷得紧紧的,好似一张拉得极限的瘦弓。
杜筱清垂眸,清亮的眸光先是轻轻掠过那张依稀可见斑驳水痕的木几,随后看向江定安。
江定安正借着宽袖的遮挡攥住李父的手,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干枯如柴,抖若筛糠。
杜筱清好似没有察觉到堂中紧绷的气氛,光亮皎洁的丹凤眼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撩起锦袍宽阔的衣摆,从容落座。
“如今人也见到了,娘子可曾改变主意”他当着李父的面毫不避讳地问她,听到这话,李父好像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看杜筱清的目光寒冷如刀。
江定安握紧了李父的手,根根分明的长睫敛下,在眼睑处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上弦月一般圆润无暇的眸子好似覆盖了一层云雾,叫人辨不出里面的情绪。
“你要如何,我都可以配合,”江定安道,“只是,我配合你,你也得配合我。”
杜筱清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似乎是在笑她事到如今还在他面前讨价还价。
他轻轻拍掌,无需多说,元光不知何时出现在正堂中,她向江定安投来歉疚的目光,旋即就要带走李父。
江定安并不愿意就此松手,谁知元光虽是女子,力道却不容小觑,铁箍似的手牢牢地箍住李父瘦弱的手臂。
为免伤到李父,江定安只能松手,她知道元光只是奉命办事,无意迁怒于她,漆黑的眼眸望向杜筱清,眼里是一片冰凉。
没了江定安阻拦,元光正要将李父带下去,李父眼见就要和女儿分别,本就年迈瘦弱的身形剧烈地晃了晃,若不是元光及时搀扶,他险些就要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