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超林迟疑着说:“改天吧,下午三点还要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哩。”
刘华波指了指手表:“现在是十二点,到下午三点还有三个小时呢,来得及。”说着扯了钟超林一把,“走吧,走吧,吃手擀面,也能替你们明阳省点招待费。”
钟超林苦苦一笑:“省什么招待费?你省委书记不去吃,一桌饭还是一桌饭。”
话虽这么说,钟超林最终还是答应了。
于是,二人驱车前往钟超林家去吃手擀面。
坐到车里,刘华波才问:“超林呀,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通呀?”
钟超林道:“有什么想不通?到点了,该下车就得下嘛。”
刘华波叹了口气:“明年我也得下了,跨世纪,我们这些老同志肯定跨不过去喽!未来的历史要由高长河这帮更年轻的同志来写喽!”
钟超林淡然道:“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嘛,谁也没法抗拒。”
刘华波拍拍钟超林的手:“对头,你老伙计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大家都知道你在明阳的影响力,有些同志担心日后明阳的班子不团结呀……”
钟超林笑了笑:“这些同志多虑了吧?我已经离开明阳市委班子了嘛,日后也就是列席市委常委会了。你这个省委书记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表个态,在常委会上只带耳朵不带嘴。好不好?”
刘华波虎起了脸:“这叫什么话呀,啊?将我的军呀?”
钟超林一点不怯:“大首长,是你将我的军哟。你大首长究竟是要去吃手擀面,还是要和我谈工作?要是谈工作,咱们就到市人大办公室去谈。我这个市人大主任向你这个省人大主任好好汇报。”
刘华波摇摇头:“老伙计,咱们十年前在一个班子里工作了这么多年,现在,当真连碗面都不想请我吃了,啊?”
钟超林叹息道:“我这碗面只怕不好吃呀……”
刘华波笑道:“好吃不好吃,我都得吃,还想像过去那样,一边吃着你的面,一边听听你的心里话。就是日后到了迎海公墓,咱们还要做伙计嘛!”
钟超林也动了真情,呐呐说:“那好,华波,我就向你交交心吧!”
这时,轿车驰入了市委宿舍大院,在一座挂有“公仆楼”红牌子的公寓楼前停住了,已先一步得到通知的钟超林的夫人王玉珍正在楼下候着。
1998年6月25日12时滨海市江堤
大潮汹涌,惊涛拍岸,浑浊的昌江水滚滚东流。
江堤上,一辆越野吉普缓缓行驶,手持报话机的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正对着报话机指挥着三十里江堤的防汛工作。天气晴朗,江风却出奇的大,时而带着一阵阵腥气和水气猛然扑进车内,让王少波领略一下惊心动魄的感觉。
确是惊心动魄呀,王少波看着翻滚呼啸的江水想,这三十里江防线上万一出现缺口,哪里破了堤,那损失就不是几个亿的问题,很可能是十几亿,几十个亿!他领导下的这个滨海可不是一般的小县,而是个举足轻重的大型县级市,人口过百万,不但是明阳地区,也是全省经济实力最强的一个县级市。这些年,在全国乡镇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滨海的发展势头一直强劲不衰,已到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地步,用明阳市委文件里的话说,叫硕果累累。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江防线在他手上失陷,把这累累硕果泡到江水里。
昨夜在江堤上见到钟超林时,钟超林就黑着脸说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滨海市委、市政府要把工作重心放在防汛上,江堤上必须有主要负责人值班,必要时,连市委都得给我搬到江堤上来!若是在江防上出了问题,淹了滨海市,你们市委班子就得引咎辞职!”
从今天早上开始,市委班子里一大半人上了堤,分别把口,指挥民工日夜加固险段江堤,沿江七乡镇的一万多民工已经上了堤,加上轮换机动人员,近三万之众。农村的积累工和义务工全用上了,连机关人员也用上了。王少波代表滨海市委提出的口号是:“誓与江堤共存亡”。
现在,这个口号已变成标语牌竖在江堤上,王少波下车后看到不远处的一块标语牌下,许多民工和机关干部正在往草包里装土,装石头。几辆自卸车和轧路机也开了上来,机声隆隆,黑烟阵阵,远远看去,真有点像打仗。
这时,王少波手上的报话机响了:“王书记,王书记,听到了吗?请回话。”
王少波对着报活机答道:“我是王少波,我听着呢。”
“我是李圩子的镇党委书记李三立呀,我们这里出现了险情,由于江水冲击,二十多米大堤正在坍塌,情况……情况挺严重的,您……您是不是来看看?”
王少波一听就气了:“江水冲击?别的地方也有江水冲击,怎么都没坍塌,只你李圩子坍塌了?李三立,我问你:你们的防洪工作是怎么做的,啊?市委、市政府关于防洪防汛的一次次指示你们究竟认真落实了没有?!”
报话机里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王书记,这……这真不能怪我们,我们这段大堤土质太差,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王少波不耐烦了:“好了,好了,你们先不要慌,我马上过去!”说着,跳上吉普车,对司机道:“快开,去李圩子!”坐在颠簸的车里,王少波仍在吼,“李三立,你可给我听好了,就算土质差,你们的责任也逃不了!这土质是今天才开始差的吗,啊?你们平时注意了没有?干什么去了?!实在不行,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都给我往江里填!就这话!”
赶到李圩子段一看,情况真是蛮严重的。李圩子这段江堤是沙土筑就的,尽管在枯水季节加固过堤埂,有些地方还用石头修了护坡,可由于土质太差,石头下的沙土都被洪水冲走了,一段长约二十多米的堤埂垮落下来,连一台停在大堤上卸石头的解放牌汽车也落入了水中。万幸的是,王少波赶到时尚无人员伤亡。
急了眼的王少波变得不讲理了,一边手持报话机在大堤上忙活着,一边指着李圩子镇党委书记李三立的鼻子骂个不休:“……你们这是糊弄鬼!护坡为啥不往江底多砌砌,啊?为什么不能多跑几里地去取土?”
李三立争辩道:“王书记,你不知道,我们这乡周围几十里大都是沙土……”
王少波根本不听,两眼紧盯着脚下拍岸的江水和仍在不时坍塌的江堤,对着报话机直吼:“喂,喂,大泉乡听到了没有?快给我把你们的人和车给我调上来,马上到李圩子段,马上!车上全装石料,误了事,我把你们全撤了!”
李三立还在一旁叨唠:“王书记,这真不怪我们,我们对市委、市政府的指示一直是认真落实的……”
王少波火透了:“就落实成这种样子?别给我强调客观了,干活去,今天不破堤算你们运气,破了堤,你们都给我打辞职报告!”
有人好心提醒说:“王书记,你往后站站,别掉到江里去,你面前还在塌哩。”
王少波却黑着脸,没好气地说:“你们都给我往前站,党员干部带头!”
李三立和李圩子的党员干部们都老老实实往前站了,把一个个沙包和一块块石料抬起来往江里扔,溅起的水花飞得四处都是。一些附近的农民把大衣柜也献了出来,一个个大衣柜装上土石沉到江里,渐渐在坍塌的残坡和现大堤之间垫出了点模样,早先沉下去的那辆解放牌卡车露出了半边。
一点多钟,大泉乡运石料的车队上来了,人也上来了,王少波心里定了些,想起下午三点要到明阳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便准备离开李圩子。
然而,偏在这时,天上乌云四合,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尚未夯实的大堤仍是险象环生。王少波不敢走了,在报话机里告诉市长江昆华,让他先到明阳开会,自己晚些再去。
不曾想,却没去成,带着李圩子的民工于风雨之中打桩时,一个浪头把王少波和两个民工卷进了江水中,若不是王少波和那两个民工腰间拴了绳子,那可真就会随着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被岸上的同志从水中拖上来,王少波满脸是血,昏迷不醒。
沉入江岸的那些石头差点要了王少波的命……
1998年6月25日13时明阳钟超林家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十年过去了,明阳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可市委书记钟超林的家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钟超林和他们一家依然住在当年市委命名的“公仆楼”上,依然是四楼的两个打通的中套。家具仍是那么杂乱陈旧,从折价处理的五十年代的办公桌、老式沙发,到七十年代流行的捷克式高低柜。大衣柜,没有一件跟上时代潮流的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