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明明我是站在必须纠正对方的立场,却不由自主地道起歉来,甚至还因此松了一口气——看到少年表现出的幼稚态度,让我确切感到自己并不是在跟妖怪打交道。
可是我很快就明白,那种感觉只是一种错觉……我不确定用“错觉”来形容对不对,总之,当我拾起素描本时,不经意瞥见了里面的内容。
虽然只是顺势瞥见翻开的几页,没能一页一页仔细地看个清楚,但仅是如此,源自直觉的威胁就瞬间刺穿了我的胸口——无关理论,是第六感让我知道少年无以名状的绘画实力。
不光是他刚才在这里画的图,少年之前画的铅笔画,每张都具有令观众为之倾倒的十足迫力。或许不全然是临摹作品,但是就算我以后看到那些被临摹的本尊,感觉恐怕也不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了。
这股冲击甚至大到让我不禁觉得“落地时没折到素描本真是太好了”。
我把素描本捡起来还给他,一边上下打量少年……光头、T恤加短裤,露出晒黑的皮肤,膝盖附近有些擦伤,脚下踩着凉鞋。
光看这样,就像驰骋在原野上的健康棒球少年,至少从他的外表完全感受不到艺术家的气息,也没有像是电视上那些“天才少年”的感觉。难道说拿掉节目效果之后,所谓的“天才少年”就是这样吗?不过仔细想想,才华或资质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在电视节目里却能用肉眼可见的方式呈现,本来就蛮奇怪的……
“有什么事啦?大叔。我可是很忙的。”
他毫无惧色地说。别说是毫无惧色,他的态度简直是没大没小。也罢,要求小学生讲话要通达礼数也太强人所难了……而且能画出这种图画的少年,到底要以什么理由来对我有礼也是个问题。
“你不可以在这里画图,可以请你把素描本和铅笔收起来吗?”
“欸?有这种规定吗?写在哪里?”
果不其然,少年不满地说道。要是他肯识相地就此收手,该多么轻松啊。但世事果然无法尽如人意。
“是没写,但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其他客人?”
少年环顾四周。不巧因为是工作日的白天,馆内还不见其他客人的身影。我不禁好奇,要是今日子小姐在这里的话,她会说什么呢?
“那如果有其他人来的话,我就不画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少年说完,继续用笔芯在素描本上涂抹。这么轻易地就让他做出结论来也很伤脑筋。如果因为对方是小孩——或因为他是个天才就败下阵来,我还当什么保安?
“我这样在跟欣赏画作时做个笔记没什么不同吧!这样也不行哦?”
“这个嘛……”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如果他在这里立起画架、摊开画布,使用颜料来描绘的话,以常识判断当然可以加以限制……要是真的这么嚣张,就算没有明文规定,一看也知道是不行的吧!
只是,他用的是铅笔,素描本也只是可供随身携带的尺寸大小。若连这样也要管,要管的事会多到没完没了。
其实,倘若我是看到他以外的小孩——或者是大人——在画作前运笔如飞的临摹光景(我之前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只能假设),应该会再三烦恼之后当作没看见,或是认为这件事无法由我判断,而和上面的人商量吧。
这次之所以会自作主张先采取行动,主要还是因为他的画功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正因为画得太好,反倒无法视而不见。但是,这到底该怎么说明才好呢?“因为你画得太好,所以请不要继续临摹了”吗?不,理论上是说得通没错,但总觉得这么说有点像是在欺负小孩。
这跟要求跑得快的小孩要配合大家的速度一起跑没什么差别……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班上跑得最快的小孩当成课程的基准。
比如跟他说“在书店里抄写店家要拿来贩卖的书籍内容是不对的吧?同样的……”哦,也不能说是同样的,美术馆和书店是性质迥异的地方……硬要说的话,应该拿图书馆来举例。可是如果在图书馆,抄笔记反而是受到鼓励的行为……嗯,这样还是只能告诉他“总之就是不行”了。
进退两难的我,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进攻——采取“不要在这种地方画图了,乖乖上学去吧”大作战,跟少年这么说。
“你不用上学吗?”
不过,我也隐约意识到其中肯定有什么隐情,即使没有隐情,这样的孩子想必也很难融入一般学校里……
“不去也没关系呀。所谓的义务教育,指的是父母有义务要让孩子去上学,又不是小孩有义务要去学校。”
他说得没错,但也只不过是孩子气的强词夺理。要是这种理论说得通,做人何须如此辛苦。
“那你爸妈呢?他们上哪儿去了?没跟你一起来吗?”
“就你看到的这样啊!你很烦呀。”
少年边说边继续画图。只见素描本慢慢染黑,两亿元的画逐渐完成。
既然无法阻止他,我也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把画完成,毕竟不能对小孩子使用蛮力。对方可是连我身高一半都不到的矮个子小男孩,只要我想,随时都可轻易地抢下他的铅笔,但要做到这么过分,到时演变成美术馆的责任问题,那就本末倒置了——反而会什么都保不住。
“就我看到的这样……所以他们没陪你来喽!你叫什么名字?”
一确定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理的问题,我就这么问他。心想总之就把来龙去脉写成报告,跟雇主报告这件事。
这孩子拥有这么高超的技术,说不定在美术馆里早就很有名,只是我刚好不知道罢了……如果是这样,或许馆里早就有怎么应对的程序。
少年依旧没停下作画的手,没好气地回答。
“我叫剥井陆。”
“长颈鹿?”
“……”
仿佛对我的回问感到失望——仿佛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人很没教养似的,他默不作声地把素描本翻到下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剥井陆。”
与作画笔触形成明显对比……应该说是完全不能比的超难看的字,让我费上一番工夫才看懂在写什么。
“哦,原来你是剥井弟弟啊。”
“是你问我,我才告诉你的,别叫得那么亲热好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哦!不管是剥井,还是陆。”
剥井弟弟虚与委蛇地回答,又把素描本翻回上一页,粗鲁的动作仿佛是在抗议我打乱了他的节奏。不过,翻页的动作固然粗鲁,但铅笔的笔触还是和刚才一样精确——仿佛脑子里有两个指挥系统。
他说自己既不喜欢剥井,也不喜欢陆这个名字,那到底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呢……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剥井弟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