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定皇子血脉,不出意外,自然也会找上他们——这也正是谢燃此行目的。
道观前有阶号称上千,绵延不见天。无论何人,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以示诚意。
谢燃自然也不例外。
他年轻,又曾从军,按理正是年富力强,却不知为何,爬的很慢。从正午到傍晚,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落在他的鬓边,竟衬得谢侯的脸像是比雪还白。
寻常人不知这道观另有乾坤,只觉得似乎比其他的灵一些,因此也有平民百姓前来拜冠,只是大部分一见阶梯高耸入云,又看下起了雪,早就回去了。到最后,只有谢燃和另一名老妇还在登观。
谢燃近几年除公事朝服外,都素淡朴素,不再偏爱浓烈的颜色和精致的缀饰,着装上与平民并无不同。
那老妇便颤巍巍地和他搭起了话,说这观里有神仙,灵得很,又问他家里遭了什么事,要雪天来爬这千层阶。
谢燃爬的时候其实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要弄清赵浔是否是庆利帝亲子,或者哪怕仅仅为了通过血脉测试,此行都不得不来。
只是,当老妇说到“家里”时,他不由一愣。
其实谢燃早就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但不知为何,在被问起时,他脑海中竟又一次浮现出了一双眼睛。艳丽的、微微上挑的、总是含着耀眼神光的眼睛,垂一分是道不明的辗转委屈,扬一寸却又是无匹的凌厉神光。
那是赵浔的眼睛。
也是在这一刻,机缘巧合之下,谢燃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与他而言,竟已如雁痕风声一般……不知何时起,已刻入心魂。
老太太没等谢燃答,自己便颤巍巍地说了起来,说老伴儿病了很久了,浑身都疼,向来求一求神仙。
谢燃便猜:“是希望身体康健,延年益寿?”
老夫人却笑了,眉目间皱起了慈祥的纹路:“我们老啦,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怎么能不知足求这些呢。老身就想求神仙让他能过了今年冬天,让他再尝一尝我酿的桃花蜜。这老头子啊,最爱吃这口了,和老婆子我天天念叨……”
谢燃就说:“若只是如此,其实您可直接去集市中采买,若是不行,在下也可帮——”
老妇却打断了他,笑道:“公子,你不懂……他就要喝我酿的。”
谢燃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终于爬完了这千层阶。
观前有名十八九岁模样的年轻道人正在扫雪,此人青衣戴帽,穿着批制的道袍,十分不起眼。
谢燃却不知为何,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他迎着最后一点日光望去,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脚下虚浮,身形向后一倾,竟差点就要摔下石阶!
在千钧一发之时,那刚才还在几里外的道人一把握住谢燃肩头,谢燃甫稳住身形。那道人便撤手笑道:“谢公子,仔细了。”
谢燃忙告谢,他这时走了两步,才意识到手脚冻僵,头晕发痛,等和那道人进了观,才渐渐反应过来:“小道长,刚才还有一位老妪和我一起登阶,劳你安顿,天寒地冻,老人年迈,恐难忍受。”
那年轻道士却似一点也不着急,给谢燃倒了一杯热茶,才慢悠悠道:“谢公子,稍安勿躁,这茶杯是贫道亲手做的,可别埋汰了。”
谢燃下意识去拿茶杯,入手粗糙不已。再一低头,竟然一惊,主要是这茶杯长的奇丑不已,歪七扭八,连边缘都不在一个水平面,还破了个大口,如今还能盛的住一点水,都要感谢谢公子手够稳。
那道士看他低头观察水杯,喜笑颜开:“这杯子好看的紧吧?贫道亲手做的!我已学了整整十年,还偷偷去看了那些紫砂高人学艺,砸了三千个杯子,才有了这绝无仅有的一个!是无价之宝。谢公子,你可太有福了。
谢燃:“……”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是少年时间金尊玉贵的明烛小公子,恐怕看到这么伤眼睛的东西,能直接转身就走。
道人热情道:“谢公子,别客气,喝啊!”
谢燃只好喝了一口,喝完,他无意间看到杯底竟然还有块疑似紫砂碎片的不明物。
谢燃:“……”
见他喝了茶,那道人这才说:“你是一个人上来的。贫道并未见到什么老妇人。”
谢燃握着温热茶杯,神思渐渐回笼,才逐渐反应过来异常。
天寒地冻,一个苍老妇人如何能爬上千级台阶,再忆细节,那妇人始终和他距离不远不近,甚至……没有影子。谢燃也想不起来看到过的她的鞋。只是当时他自己尚且意识有些模糊,只当山雾缭绕,并未注意到这些。
那道士缓缓道来:“不过,听公子描述,我倒想起一桩传闻。去年有名老妇,在拜山途中坠崖。”
谢燃一怔,低声道:“……如此年迈,失足并不意外。只是她的家人没吃上她酿的桃花蜜,真是……可惜。”
他其实是自语,道士却接了话:“那名老妇人的夫君早在那个冬天来前便过世了。她也并不是失足,而是自尽。只是人死后,魂魄常会模糊生前事,也忘了自己因何而死,只记得死前执念最重的那件事,如此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执念最重?”谢燃喃喃道:“她一生到头,执念重的竟然只是个桃花蜜?”
道人却摇头笑道:“这已经不少了,许多人活着的时候以为自己在意很多东西。其实真的心里念挂什么,爱什么,却往往等死后才知道。”
道人说到这里,看向谢燃:“这样的事,别人是帮不得的。比起这个,贫道更为在意的是…公子正值盛年,理应年富力强,阳气旺盛,为何白日能见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