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刘茵的病,你所作的便已经是能做的推断,哪怕换做我,换做你师叔也是一样的,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能当面会诊,只恐怕她现在也不便吧。”
远志凑近了戚思宽,对着他那张古板的脸,轻道:“阿爹你也知道啦。”
戚思宽瞥一眼远志:“十里红妆,江州谁人不知。”仿佛欲言又止似的,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你救人心切也好,和她情谊深厚也好,我都知道,你要治她我不反对,只是别与金家的人掺和太深。”
“金家,果真那么可怖么?难道他们在江州还有只手遮天的本事?”
“你到底是姑娘家,有些事不宜知道过多。”戚思宽不想远志再追问,换了个话头:“远志,你要记得,天地人之间有太多玄妙,人生匆匆很难全知,医者尤其如此,再高明的大夫都有治不了的病。”
而后,他说了一句让远志如堕冰窖的话:“刘姑娘或许就是第一个教会你这一道理的人。”
远志难以接受,怔愣惊悸,以为戚思宽在吓唬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嘴角都在微微颤抖:“阿爹,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戚思宽回应她的目光,却没有一丝丝玩笑和恫吓,全然流露的都是医者的求真求实,这让远志更害怕了。
戚思宽的神情像是涟漪余波的湖水,哪怕是笑容,也只有长者宽仁和慈悲,没有悲也没有喜,那是医道上的同道中人,对彼此的安慰。他说:“此时自然没到如此危急的程度,若调养有度也不致死,但,我们也需做好这样的准备。治愈一个病人,光有医术和经验还不够,要病人的配合,要有像张頩一样年轻的体魄和意志,要有陈洵一样的陪伴,要有愉快的心情,她要足够想活,才能有足够的精力和疾病周旋。”
微风过,吹动了烛火,远志凄怆难抑,张頩有的那些,刘茵全都没有。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她呆在一个舒适宜居之地,身边有可靠之人陪伴,剔除忧虑郁结,而后每日观察,照你方才所提调方治疗,根治与否我尚无法定论,但起码比日日积郁好些。”
远志为难道:“这……单单每日观察,或许就做不到。”
远志不想说刘茵私事,戚思宽也懂,只是叹一声:“还很年轻,可惜了。”
“阿爹,我们能把她接到医馆来吗?”
“这……”戚思宽犹豫。他是大夫,那么刘茵自然是该接,可作为远志的父亲,他并不想远志卷入到本不该与她有关的风波中去,他没有回答,见不得女儿质问的眼神,语重心长道:“你也要为你自己考虑,是不是为了庄达另说,但女子声誉比性命更重要,谈婚论嫁之际更不能招惹是非。”
“是非?”远志重复道,仿佛被人浇了冷水,心口堵了口气,逼她问了一个问题:“那如果是陈先生,阿爹会接他到医馆吗?”
一句话让戚思宽语塞,他惊讶地看着远志。
没想到远志再问:“如果那个是我,阿爹会把我接到医馆吗?”
戚思宽回答不上来,这不能比较,因为一比较就会将他内心为人父的自私表露无疑。
远志懂了,她不无带着点愤转身离开。
她虽懂了,可懂了之外,还是夜不成寐。更深露重,只有让人更忘不掉过往的悲喜来,远志辗转,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满脑子都是刘茵与她们玩耍时的样子,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和织罗,抿着嘴和她们一起笑。只要是她和织罗的事,她又会仔仔细细地记在心上,用柔声细语安慰她,好像一下能把她的浮躁抚平。
可是她这样好,最终却落得个家人叛弃,朋友疏远的下场,要在一个恐怖阴森的陌生家庭里度过一生。甚至,为了最后不拖累别人,甘愿接受,逼得她最先放弃自己的性命!
难道对刘茵来说,体面、教养,就应当比性命更重要了吗?这就是这个世间的道理吗?
远志义愤难平,思来想去,惊坐起身。
“不对。”她喃喃自语:“不该是这样的。”
她在此刻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她找到织罗,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上次你说的,带她逃走的事,如今还作数么?”
在收到永福庵那个比丘尼的拜帖前,远志一直是提心吊胆的,她生怕会遭反悔,生怕自己和织罗白做了筹谋,直到拜帖到手,心才落地,好像神思才又回来了。她按捺住微微颤抖的手指,镇定一如往常,告诉送帖的尼姑明日就去,而自己这一晚上,则在反复琢磨明天该如何应对,又会遭到什么刁难,事情在哪个节点会不顺,若如此她该怎么办等等,反复检查诊箱里该带的该拿的有没有备齐,一直是不安的。
到了出发时,顾家的车已经等在医馆后门。医馆的门还未开,戚思宽已经听到后院马蹄声笃笃,知道是织罗的车,也知道是远志偷偷摸摸地出去,他也没做声,任闵婉抱怨女儿又去朋友家玩,又扮成一个只顾低头钻研、不通人情的学究。
马车行远,江州街道两旁的铺子纷纷拆下门板,这座城刚刚苏醒,与昨天没有区别,与明天也不会有区别,远志遥望着这些一闪而过的劳碌的身影,这些人身上都装着不同的命运,他们都有爱着的人也都被爱着,远志希望他们都是幸运的人,付出的爱都能得到回报。
刘茵那样的事,若那么多人都受过,那人间就太苦了。
永福庵到了,远志下了车再一次拍响大门。这一次,应门很快,才不过响一声,就启了缝,露出了比丘尼宽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