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洵孑然,他与刘茵不曾相识,却是因她朋友的义举被裹挟其中,公堂上的触柱而亡,让他始终无法忘记,回去后连夜梦魇,至今震恸。如今刘茵本人香消玉殒,朋友各自离散,如何不是悲凉。
一个人,即便得了绝症将死,却也要选择这种方式结束生命,他以前只以为人在病中会像张頩一样努力求生,却不知世间还有一种人,求生对他们而言,只会更绝望。
他一直认为人的志向当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却忘了生死面前,人的抉择多少都是痛苦的。有的人拼命求生,有的人甘愿求死,到了这个地步,都要经历一场漫长的折磨。
阿弥陀佛……陈洵心中默念。苦海无涯,人生至暗,就是有那么多的不公平、不甘心、不服输,最后都不得不低头。
远志静静在一旁看着陈洵,只见他合十闭眼,像是心中默念经文超度,也学他一样,在他身后默念,好像她念得不是佛经,而是她对刘茵的寄托,也庆幸刘茵命运终了,总还有人记得她。
陈洵声止,闭眼时所见人间,睁开眼成了一座坟墓,也对,命运终点不过如此,谁都逃不过,只是刘姑娘的过程有些惨烈了。
转过身,远志在身后背对着自己,他印象中她的衣服总是很素,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走在她身边,人似乎就一下能安静下来,像喝了一口新茶。
他没有靠近她,而是走到栏前,循着她的目光遥望平平无奇的江州景色。
“方才路过医馆,看到里面堆放的箱子行李,你们现在就要动身吗?”
远志点点头,不敢说话。
“去哪里可定下了?”
“还……”远志不得不开口:“或许是先跟着阿娘回老家。”
陈洵停顿片刻:“一路顺风。”
“多谢陈先生。”然而良久,却又说:“我曾听船夫之间传这样一种说法,其实船在顺风的时候是最难行的,所以世人常说一路顺风,多少是一厢情愿误解了,当是祝人逆风。”
“陈某才疏学浅了。”
“先生谦虚了,我只是偶尔听闻。这世间之大,人人都有局限,学识也不只是圣贤书上有,正如医道,医书固然重要,但也不是全部。”
陈洵侧耳聆听,深以为然,又问:“怎会有这样的感悟?可是戚大夫举家离开江州后,还会去别地?”
“自古名医多云游,这是应该的,只是不适合我罢了。”
“怎说?”
“男子云游,女子嫁人,没有婚配,父母总是放不下心的。”
陈洵了然,听出言外之意,转过头见她神情戚然,心生恻隐,他是见过远志当“阿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如此就放弃了,连他都觉得可惜,毋宁说远志本人。
“你真的很想去金陵吗?”陈洵问。
“当然,人人都想去金陵,听说那里红砖绿瓦,街道两旁鳞次栉比,有许多戏班子,还有金发碧眼的传教士,都是江州不曾有的。更重要的是,那儿人才济济,到了才会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
远志说到此处,却又想到自己如今愿望落空,不免寥落,只好强笑道:“不过,师叔也只是临走时提过愿收我为徒,或许当我去找,他也早忘了这个承诺,去了也未见的如愿。不去……也没什么……”
“是因为刘姑娘吗?”陈洵说:“因为她的病你一直未解,所以成了你的心结?”
远志惊讶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与她并不相熟,不会知道。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天下不会无疾,可是我也不能接受一点努力都不做,看着病人一个个离开。生老病死是必然,但我也希望所谓疾病能越来越少。”
“你是一个有志向的女子。”陈洵感叹道。
“所以我叫远志嘛。”远志开了个玩笑,见陈洵的嘴角也扬了起来。
“倒也可以这样解。”陈洵想戚大夫取名,或只是希冀女儿聪慧懂事,却没想到一语双关,歪打正着了。
远志,也不是非得是花草。
阳光笼罩着两人,夏日炎热,有些刺眼,他们抬脚离开,朝树荫下走去,风吹树叶沙沙,还有由远及近的蝉鸣,那些都是时光里填满的静止。
“陈先生,我想问你个问题。”
“嗯?”
“你讨厌我吗?”
陈洵意外:“何出此言?”
“我以为那日,你是因讨厌才会拒绝,或是因我冲动,变得讨厌我。”
“哪儿会呢。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在这件事上过于草率。”
远志还是有些不服:“可我也是想了一夜的。”
“可你也要知道,你不了解我,正如我不了解你,你认为我正直可靠,从没想过万一我是中山狼,你要怎么办?”
“你不会是,你知道吧,学医的人也会占卜,我很少看错人。”远志调皮道:“况且,若你欺负我,我就会在你的吃食里下药,让你上吐下泻动弹不得。”
陈洵笑起来:“原来想了一夜就是想如何害我。”
远志嫣然,但也正色道:“我时常想,茵姐姐若当初勇敢一些,像织罗一样,有不甘就拒绝,会不会也不会被两家欺负至此,或许闯出去也会发现一个人走的前景并没有那么糟糕。所以,我也才想赌一把,若我连第一步都不走,又如何知道前路吉凶呢?我阿爹在江州经营医馆,也并非一路顺利,可最后他都挺过来了,他可以,我难道就真的不可以吗?”
一语点醒陈洵,让他对远志心生了敬佩:“你真的不是一般的女子。”
“不是我不一般,而是天下人都看不到女子的不一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