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花下,仰脖细看间,忽听到了内殿传来细细碎碎似哭又似笑的声音。我疑为鬼,正惊惶之时,嘴巴被陈勉捂住。
“是人。”他声息沉沉的。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是受伤了吗?”
“他们好好的。”
“就看一眼。一眼嘛。”我好奇。他踌躇了下,不是很坚决,我趁势往内殿凑了凑,便在破败的佛龛一角看到了一对交缠在一起的忘情的恋人。
他们在吻,嘴唇剧烈摩擦着,手绳索一样互相捆缚,混沌的声音里含着绝望和痛楚,好像陷在深渊里。
雨丝从漏缝的屋檐旋下,纷纷扬扬,无止无歇。正如他们无法自持的爱情。这样的场景延续了很长时间,我偷窥的热情也渐渐化成悲伤,因为这场景太像一场葬礼。
如果是在为爱情送葬,两个看似的主角,不过是挣扎中的殉葬品。
回去的时候,我和陈勉的手牵在了一起。我的冰凉,他的滚烫。
我们的少年情事大概就是从那一日起。
算起来,已经到了高三。学习任务最严峻的时刻。当然,人在压力下往往会有反弹的表现。我们班上有那么几对秘密早恋的摆出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高考的架势公然在一起。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做功课。我的同桌小敏跟我的后桌朱大伟开始眉来眼去。有次,在外边小饭馆,我看到小敏跟朱大伟紧紧地挨在一张凳上,两人极肉麻地你半勺我半勺挖冰激凌吃。小敏媚眼如丝,跟发情的母猫一样。我扁扁嘴,未打招呼走了。
那个周末,借口生病,我跑去安安她们学校。
安安学校比我们更严,因为是寄宿学校,晚上的时间都被学校侵占了。6点开始自习,一直要到9点半,然后10点熄灯睡觉。安安说:“我觉得我们像饲养场的牲畜,不用动脑子,按着作息填时间就行。还是你们好,居然还放假。”
“我还不是逃出来的。”我坐在安安的床位上,她的床铺整得干干净净,靠内侧一溜全是书,《简?爱》、《傲慢与偏见》、《边城》、《十八春》,还有《牡丹亭》。
在我还在用琼瑶、金庸消遣的时候,安安已经用《牡丹亭》熏陶与提升自己了。以后她成为一个资深文青,在中学已露端倪。
安安顺着我的目光看到《牡丹亭》,伸手抽出来,“这书满好看的。唱辞很漂亮,读着读着还会被逗乐,小春香挺幽默的。”
她这是鸡对鸭讲,我读的书很少,尤其是阳春白雪。
安安翻开,轻轻念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特看得这韶光贱。……
我怔怔看着她,安安眉如远山眼如秋水,肤如凝脂手如柔夷。整个人安谧娴静,要是换上古装,真怕似从画轴中出来的人物。这样的女孩子,谁不怜惜?
“你傻盯着我干什么?”安安回过神。
“哦,安安,有没有别人暗恋你?”没办法,我一张嘴,就俗。
安安摇头。
“肯定有的。不过我觉得你一般不会喜欢上别人。”我说。
安安笑盈盈看着我,神情略带微妙,“为什么?”
“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再心高气傲,碰到自己喜欢的人,也会低到尘埃里,还要开出花。”
哎,我只能叹气,跟安安说话,简直不在一个重量级。
“我去陈勉那混顿饭吃。你去不去?”我有仓促败逃的感觉。
“我不去了,下午要模拟考。你把这衣服给他。”安安把陈勉的夹克衫叠好,装在一个背心兜里,递给我,“他纽扣掉了,我给他钉上了。”
我记得陈勉自己会钉纽扣啊,他几乎会做一切家务,洗衣服、刷盘子、拖地……包括钉纽扣,他还说他不喜欢安安,骗人。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波澜涌动却无法道明。
在食堂吃饭,我终于对陈勉发作。
“茄子油这么大,你们厂里又不会用什么好油,你还买。豆腐一点味也没有,吃老棉花似的。豆芽据说用一种化学成分泡过的,会吃死人。红烧肉,一块瘦的也没有,你就考虑你自己……”
“你,怎么了?考试得零蛋了?”陈勉蹙蹙眉。
我白他一眼,“你才得零蛋。我看着你烦。”
“我怎么惹你了?”
“我——”我猛扒白米饭。也不知道这脾气从何而来。
“别噎死。慢慢来。”陈勉这会倒有点从容不迫。
吃个半饱,我站起,“我走了。”
“我还没吃好。”
“我走又不是你走。”我转身跑,陈勉拿了饭盆追出来,“等下。别浪费食物可以吗?让我吃完。”
我脑子一闪,闪出个鬼主意,说:“嗯,你慢慢吃,我去那边山上等你。”
陈勉很快寻来了。那个时候,我的脚已经如愿负伤。这山上有一种长满锯齿的藤蔓植物,一被缠上,就会划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淋淋的。
陈勉看到我小腿一条一条的,倒是很心疼。他一心疼就急,骂我,“叫你等我的,你怎么一分钟也等不了,脾气能不能改改,别那么任性,你多大了,18岁了,同学,古时候,像你这么大岁数已经是几个娃的娘了。活该。”
实话说,我满喜欢陈勉骂我的,他只有在骂我的时候话才稍微多些。而且他骂我时我总会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觉得被重视。我虽然没人给我写情书,没人抛媚眼,但有个不爱说话的人为了你还愿意大费周章的说话那也是一种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