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时分,江澈独自一人走进中央饭店的理发室,准备修剪一下头发。几位理发师都在忙碌中,店员安排他在休息室坐下等候,并服务周到地送上一杯香茶和一些可以解闷的报纸书刊。
理发室分为里外两进,中间挽着一挂天鹅绒的幔子,流苏垂地。里头是理发区;外头是供顾客等待的休息室,窗下摆着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时髦的欧式沙发有着云纹流线型的椅背和墨绿图案的布面,既美观又舒适。让顾客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等待。
江澈没有喝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一份报纸。他的神情心不在焉,眉宇间笼着淡淡的忧郁。舒眉的有意疏远,让他最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而李星南趁机对她大献殷勤的事,让他心里更不舒服。前两天又得知了她目前正和一个日本人交往甚密,这个消息更加令他的心情糟到无以复加。
几天前,李星南原本打算狠狠教训与舒眉来往甚密的一个年轻人,谁知对方却是日本人,让他只得窝窝囊囊地就此作罢。少东家想要欺负人结果却踢到铁板的尴尬事,四位刀手回去后自然免不了会跟人谈论,让这件事很快成为金鑫商社上下皆知的新闻。
九信听说后,马上第一时间汇报给了江澈,义愤填膺地说:“澈哥,舒小姐怎么能和日本人交朋友呢?她嫌你杀人不好就不理你了,可日本人在东三省杀人放火,她怎么却还理他们呢?”
江澈对此也很郁闷,和时下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他对日本人也缺乏好感。他不明白舒眉为什么却愿意和日本人交朋友,一个是侵略国的国民,一个是被侵略国的国民,两者之间有着国恨家仇的仇恨,应该要敌视对方才对呀!中国人如果和日本人来往过密,多半会被人在背后鄙夷瞧不起,觉得有汉奸之嫌。
江澈对着报纸出神时,店员又领着一位女顾客进了休息室。那是一位时髦摩登的年轻小姐,齐眉短发,俏丽眉眼,窈窕身形穿着一套帅气的驼色骑马装,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出于惯性的警觉,江澈抬眸看了一下走进屋子的人。对上那双颇感意外的大眼睛时,他也微微一怔:咦,这不是上回在小桃园奇奇怪怪问我话的那位小姐吗?
31|29独家发表
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前,南京几乎没有专门的理发店。人们如果需要理发,基本上都是在街头巷尾那些流动的理发摊上解决总是。
中央饭店于1929年建立后,特别开设了专门的理发室。这是当时最奢华的理发场所,除了为饭店的顾客服务外,就是为上流社会的有钱人服务。因为到这里理一次发,要花去普通人家半个月的生活费用,一般的小市民根本不敢涉足。
薛白的那头一字眉齐耳短发,就是每月定期在中央饭店理发室进行精心修剪与护理。她没有想到居然还会在这里遇见江澈。虽然上回在小桃园偶遇他时,从他那身合体考究的订制西服上,她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水准不会差。但是很显然,他的日子过得比她想像中更滋润呢。
其实,严格说来,江澈并不算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基本上他的生活乏善可陈,没什么太多爱好与消遣。时下许多男人喜欢的吃喝嫖赌他全部不感兴趣,所以赚的钱大都花在衣食住行的消费上。最大手笔的开支当数花一万两千块大洋买下那辆美国福特车,其次就是为自己定制高级成衣;入住高级饭店;光顾高档消费场所等烧钱举动。
江澈没有存钱的习惯,也不会像金鑫商社的其他几位理事们那样置房置地,把现金变成不动产作为理财升值的一种方式。因为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需要照顾——虽然之前名义上有个未婚妻,但金桂根本就和他不是一条心,当着他的面就敢跟表哥李星南眉来眼去。他自然也就不会为她考虑什么了。
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再加上刀锋上的日子又朝不保夕,江澈觉得自己攒下积蓄或置办不动产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一朝身故又能留给谁呢?自己卖命换来的钱,最划算的就是自己花光用光,过一天算一天地先享受了再说。
所以,江澈手头撒漫地花钱,有多少花多少,完全不在乎以后的事。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还不知道有没有以后呢,今朝有酒就今朝醉吧。
薛白却不清楚这些缘故,她只看到江澈表面上的光鲜日子。惊讶之余,她在心底暗生不屑:江澄说过,当时他们一家惨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卖掉她。没想到她这个弟弟现在倒混得很不错,还能来这种地方光顾。应该是靠姐姐的卖身钱才翻的身吧?
因为江澄的诉说,薛白对于未曾谋面的谢素蕖与江澈母子俩的印象十分不佳。
在薛白眼中,这就是一出重男轻女的悲剧。一个母亲为了儿子而卖掉女儿,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习实在令她深恶痛绝,当事人在她看来也不值得原谅。
江澄自己亦怀着同样的悲愤:“我妈要筹钱送弟弟去治病,因此打算卖掉我,我也不能埋怨她什么,毕竟救命要紧。可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居然把我卖去当妓-女。我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怎么就忍心这样把我往火坑推?如果是卖去当丫环或者当童养媳,哪怕再受苦受罪我也对她毫无怨言。可是当妓-女——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所以,我永远不会回南京,我不想再见到我妈,也不想再见到弟弟。从他们决定牺牲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只当他们都死了,只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