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不晚,章铭远只在办公室呆了不到半个钟头就离开了。走的时候他过来敲了敲她办公室的门:“我走了,那边办公室的门你去反锁了吧。”
她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种说不出的胆怯心惊,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机械地回答:“好的。”
听到门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如同胸口移开一块巨石,她由衷地松口气。
这个班终于加完了,如同结束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般,白露筋疲力尽。她没有叫杨光来接她,因为她心里乱极了,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独自回到家,往床上一倒她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真累呀,累极了,身心俱疲。这么累,却偏偏睡不着。一桩埋在记忆土壤的陈年旧事像春草萌芽般不可阻挡地坚决冒出来,围绕她,纠缠她。
五年了,她以为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没想到竟然还会遇上那个人。而那个人居然是章铭远,他居然还认出了她,她却一点都没有认出他来。
那天她太紧张,自始至终不曾正眼与他对视过,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当时蓄着一头长发,穿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配咖啡色长裤。而现在,他留着简洁英气的短发,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她怎么都没法把两个人联想在一起。如果她能早点认出他,那她一定不会加这个班,会找一切借口理由躲过去。可是现在,后悔会不会已经迟了。他到底有没有真正认出她来呢?
失悔,懊恼,不安,慌乱……白露一夜无眠,枕着雨声看着晨曦一点点亮起来。充满希望的黎明带给了她力量,她自我安慰:没事的,瞧,多黑的夜晚都会过去,多糟的往事也都已经成为过去,别再想它了。昨晚就是加了一个班而已,什么事都没有。
一切似乎如白露所愿,那次加班之后,章铭远一直没在公司出现过。据说是人在国外,探望未婚妻去了。
白露心头悬着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她想那天晚上他虽然认出了她,但她坚决否认,他应该也就不当一回事地算了。他近三十年的生命中遇见过的女子大概有如一树繁花那么多吧,这一朵那一朵,密密麻麻如锦绣缎般织在他多姿多彩的人生,他又能够真正记住哪一朵呢?不过都是歧路桃花,过眼的风景罢了。
日子平静如水地滑过,白露曾经惴惴不安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她的生活依然运行在正常的轨道上,上班下班,和杨光恋爱。杨光,是她生命中一段阴霾时节里遇见的明亮阳光。想起他,她心里就阳光满地。
和杨光在一起后,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杨光的母亲尚芸看来不太喜欢她。虽然每次去杨光家尚芸对她都很客气,但那种客气中却透着疏远冷淡,让她很难受。杨光却不觉得,他说他妈妈从没对他说过不喜欢她,让她不要太敏感。但白露还是敏感地感觉出尚芸对她持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从小寄人篱下的她实在太熟悉了。
五岁以前白露有一个完整温暖的家,父母很恩爱,感情非常好。但她五岁那年父亲因公殉职,失去丈夫后,她母亲的精神一下就垮了,她不能接受丈夫不在了的事实,整天疯疯颠颠地往外跑,要去把丈夫找回来,结果在一个车流汹涌的路口被一辆卡车撞倒。一对苦命夫妻在黄泉下永远团聚了。
失去父母后,白露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而爷爷奶奶老迈的生命也陪伴不了她多久。九岁那年爷爷去世,十岁那年奶奶去世,两个叔叔协议轮流负起了抚养她的责任。她在两个叔叔家每家住半年,住在哪家就由哪家负责她的生活费用和学费。叔叔们都只是普通的工人阶层,家境不算好,而且多个孩子又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她正值发育期,衣服鞋袜年年要添新的,上学的学费又越来越高,学校还有那么多名目繁杂的费用要付。时间一长,叔叔们纵不说什么,婶婶们难免有意见:“自家的孩子都养不活,还要替别人养。”
要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是在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婶婶们都暗中觉得多养一个侄女是多了一个包袱。每次白露在一家住满半年要搬去另一家时,替她收拾东西送她走的婶婶的脸色都格外愉悦,而轮到接收她的婶婶则脸色恰好相反。
小小年纪的白露敏感地觉出自己的多余,住在两个叔叔家总是缩手缩脚的,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张平面图挂起来,不碍别人的事更不碍别人的眼。叔叔婶婶虽然从来没有打骂过她,但他们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像钝刀子割肉,一样让人难受。
考上大学后,白露终于摆脱了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像挣脱樊笼的鸟儿一样飞出来那天,她在心里发誓,永远不会再回去了,也永远不会再受这样的气过这样的日子了。可她没有想到会在大学校园里认识杨光,以致于她起初掷地有声的誓言,都变成了轻飘飘的风过耳。只要能和杨光在一起,他妈妈的态度再怎么冷淡她都能忍受。
“你真的爱上他了?”
在白露决定要和杨光正式拍拖时,同乡兼好友的邵蓉曾经这样问过她。她用力点点头:“他对我很好,有了他,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这种所谓知识分子家庭最难缠。你……”邵蓉略一迟疑,“算了,既然你觉得他好,就先享受爱情吧。不过我提醒你,爱人十分泪七分,你最好能少爱几分是几分。我可不想你将来找我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