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捡的。”
“捡的?”
“有一年在西双版纳做边警,一个大卡车,我上去检查,一屁股坐到了副驾的一盒燕窝上。我当时感觉就不对,开大车挣辛苦钱的人很难舍得给自己买保健品,烟都费劲,别说燕窝了。果然,我拿通条一捅,夹层里面有□□。其实这种情况随便换一个我们的同志都能发现。所以说是我运气好,撞上了,和地上捡钱差不多。”
“谢巾豪,你有时候真是谦虚得让人讨厌。我要是你同事,肯定天天骂你。”
谢巾豪摊手,自嘲又自豪地笑笑,脸上多了几分暖意:“我这才哪到哪?你要是见过我的师傅,要是知道他的事迹,那才是真的英雄。”
夏纯钧垂下眼睑,望着墓碑上那张照片,装作很不经意地问道:“姐,那你以后,以后还会喜欢上别人吗?”
谢巾豪诧异:“为什么不会呢?我是爱过他,但我又不是他身上的肋骨,难道他的肉身为了崇高的事业燃烧殆尽了,我的七情六欲也一道尸骨无存了?这对我可不公平。”
“可是你喜欢上别人的话,对他也不公平。他一辈子到死都喜欢你,可你还能在余生继续喜欢下一个,又下一个。”夏纯钧承认他很自私,如果此生他和她的关系只能停留在她一遍遍强调的那句“你永远是我的弟弟”里,那他情愿告诉自己,她喜欢的是一个不能复生的灵魂。毕竟争不过死人,不丢人。
他多希望他已经心死了,他恶毒地祝愿她能孤独终老,祝愿她的心如枯井一般再不起波澜。如果她对任何人都不会再动心,他当然能坦然接受他是其中之一。
可她现在这样坦荡地告诉自己,她依旧保有心动的权利,她依然存有追求下一段幸福的可能。只是他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心动之外,被排除在幸福之外。
他觉得一道轻蔑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她温朗的声音回答了他自私的提问:“他如果真的爱我,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会祝福我。换作是我躺在这里,也会一样祝福鲜活的他,祝他永远拥有爱上下一个人的勇气。”
说到这里,她的眉梢已经荡开了笑意:“而我确信,他爱我,所以他一定会这么祝福我。”
夏纯钧望她的眼神,像一只在阴沟里待久了的老鼠第一次见到在粮仓里长大的老鼠。他突然又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就像最冷的天里,一个最富有的人跟衣衫褴褛的人说:“你看,我穿得多暖和。”
他想找回最后一点在她那里的存在感,自暴自弃地问她:“我永远都是你的家人,对吗?永远?”
谢巾豪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沮丧地问自己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她回答道:“当然,永远,我们永远是没有血缘的家人,就像我和姐,我和爸妈。”
夏纯钧通身一震,他从这句话里得出了一个他从未被告知的信息:“什么?你是说,你不是谢家……”
依旧是肯定的答复,她似乎习惯用最平静的语调讲出最离奇的答案:“对,不是,我和你一样,是收养的。很抱歉以前没告诉过你这点,是觉得没有必要。既然做了一家人,还计较是不是血脉相同是件很没必要的事。”
少年诧异道:“那你亲生父母呢?可你和你现在的父母姐姐很亲,不对,应该说简直比亲的还亲。”
“嗯,很亲,说视若己出不为过。我亲生母亲也是警察,她牺牲了,我现在的警号就是她的,而我现在的母亲是她曾经的战友。我亲生父亲是名化学老师,他的实验室爆炸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又拉近了。他讨厌她幸福的样子,被爱的样子。只有当她和自己一样拥有惨烈的过往时,他才能感受到他们是相似的,是平等的。
他们离开了忠魂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观音寺。因为谢巾豪说要供一座往生牌,给檀钦和。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他问双手合十,虔诚如斯的她。
但当着观音的面,她一句话也没有答他。出了大殿,她才道:“大约人年轻时总爱自欺。我从前骗自己,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时间很久,但一定会回来的。可我心底里何尝不明白,他不会回来了,永永远远都不会回来了。快七年了,我也该走出来,该向前看了。”
少年欣慰道:“所以你以后打算诚实面对自己了?真好,多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看得开,可能我还不够老?”
烟雾缭绕的寺内,脚下是百年古剎,不远处就是高楼大厦,画面突兀又和谐。
夏纯钧觉得心底没来由的凄凉,古与今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又那样远,好像只是一段云海,一截山头的距离。又好像要在人间熬过一万遍月寒日暖,熬过一遍遍沧海变桑田。
就像他身旁的女人和身后的往生牌,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也是那样近,又那样远。
他已在阴,她却仍在阳,他已是薄薄一片牌位,而她还是活生生的肉体凡胎。不知还要熬过多少载的乍暖还寒,才能彻底安息?
夏纯钧为离别的到来做了很多准备。
可是真的要走等的那天,一直等到机场广播里开始叫他的名字,都没有等来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她没有来,他的姐姐没有来,谢巾豪没有来。
他问他叫了几年叔叔阿姨,实则是养父养母的谢英姿和王昌平:“姐,她当真……连最后一面都不来送我?”
谢剑虹看着机场翻滚的时刻表,她嫌弃地道:“年纪不大,怎么这么矫情?什么叫最后一面?你是去加拿大,又不是嫦娥奔月不回来了。等你有了加拿大护照,别说想回春城,世界各地你想去哪不能去?别磨蹭,你亲爹还在那头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