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剑虹听到“朋友”二字的时候,面容僵了一下,旋即起身自然地附和道:“对,朋友。您好,我是谢剑虹,潘记者的朋友。”
她觉得潘纯钧倒还算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既答应过自己不可张扬他和谢巾豪之间过去那层关系,那理所应当的,她这个姐姐也是不必广而告之的过去式。
朋友,倒真个可进可退的绝佳身份。
那位周老师和她礼节性地匆忙打了个招呼,转而用看到救命稻草的眼神看向了潘纯钧:“潘老师,我这里有个忙,您一定得帮。”
周老师几句话交代了一下难处,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他的课程安排冲突了。
原来他不仅在外面的夜校班带课,也接受了各大寺庙的邀请去上一些公益性的书法课。眼下着急是因为夜校那边安排课程的负责人发现排课重复了,一个小时后有一节课本原不应该排他的,却误排成了他的课时。
他正觉得棘手,因为观音寺这边是第一堂课,他不好推开。但是夜校那边又都是面熟的老学员了,突然打断也对不住他们大老远下班赶来。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他看到潘纯钧。
潘纯钧心中大喜过望,却大义凛然地替他做了决定:“周老师,您放心下山!快,别误课了!寺庙这边有我在,保准帮您开个好头。寺庙重地,我潘纯钧没福气救人一命好造七级浮屠,但能救一节课那一定是义不容辞的。”
周老师连连道谢:“潘老师是个实诚人,你的水平我心里有数,上节启蒙课绝对没问题。这次真是谢谢了。”还答应之后一定找时间请他吃饭,然后匆匆离去。
谢剑虹望着解决了问题的人下山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摇着头,感叹道:“绝了……真是绝了……你就像一条鱼,想上岸的时候就有人给你递钩子。最后不仅你如愿以偿,他回头还得谢谢你呢。”
潘纯钧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没办法,谁让咱命好呢?谢检,要来一起上课吗?风里云里,潘老师等你。”
在寺钟声中,正在准备笔墨纸砚的谢巾豪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女人的第六感是一种时常被应验的玄学,就在谢巾豪质疑这种玄学的准确性时,代课老师的出现让她深信了自己的直觉。
白板前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说道:“同学们好,今天周老师临时有事,由我来给大家上这节书法课。”
谢巾豪上学的时候最喜欢临时来代课的老师,因为通常这种老师会比原本的老师更温柔,讲课更生动,布置作业更随意,更让她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她无法想象有天教自己练字的人是当年连家长签名都嫌自己丢人的那个小孩,是那个自己主动表示愿意帮他一起抄课文都嫌弃自己拉低他档次的小孩。
她现在只想逃课。
就在她琢磨借口的时候,他离开了讲桌,缓步走到她面前,亲切地问道:“这位同学,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书法基础呢?”
脏话明明已经到了嘴边,谢巾豪生生咽了回去。同时反复在心中告诫自己:我是来禅修的,不可动怒,更不能在这里暴露我不高的素质。
她强颜欢笑地答道:“练过一些硬笔,算吗?比如临摹过《行楷速成8000字》这种,算吗?”
老师点点头,又摇摇头:“嗯,算,也不算。因为我猜你说的临摹是不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硫酸纸,描红?”
谢巾豪反问道:“那不然呢?”
老师意味深长地笑笑:“这正是同学你书法水平停滞不前的原因。我说的临摹是脱离那层硫酸纸,依照着你看过后留在脑海中的字形,一笔一画地去复原到另一张纸上。”
他话锋一转:“再说回今天我们的软笔练习,我同样不建议同学们平时去买一些市面上常见的黄底红字的所谓‘描红’纸。那只是一种提高练习者满足感的填充游戏,你只是完成了将墨汁填满在事先画好框的汉字中,这样无论是笔画的练习还是间架结构的练习,最终都没有达到。”
他言归正传,开始教授毛笔的握笔姿势。
他先投影了一张示范图,然后又亲自示范了一下,便要求每人拿起自己的笔,保持握笔姿势,他下来一一纠正。
等他来到谢巾豪这里的时候,他看到她认真但紧张的样子,觉得笨拙又可爱。
他先轻轻把她的无名指往上移了一下,然后让她把手心放松,温声说道:“同学,这是笔,不是枪,你不用握那么紧。手指贴紧笔管就好,牢记四个字——‘紧而不僵’。”
她感到他的手在调整她无名指位置的时候滑过了那道伤疤,她忽然感到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纠正完所有人,他快步走回了讲桌,说道:“请同学们上前来,我来教你们如何控笔。这是书法练习中常常被初学者忽视,却很有用的一个练习技巧。当然了,这项练习的缺点是枯燥无味。”
他虽然说着枯燥无味,但是台下的义工同学们却并不觉得,他们的精神头看上去极为饱满。
谢剑虹一直在旁观,她不屑,但她不意外。
因为这种盛况就像你中学时见多了已经地中海秃头的中年物理老师,突然有天来了一个秀色可餐的年轻帅哥代课,平时睡得再香的同学今天也一定是醒着的。
潘纯钧拿起一张纸,提笔便从纸的这头一笔到底写到了纸的那头,一个极长的“一”字跃然纸上。他将笔递给身旁的人,问道:“同学,要试试吗?”
不明所以的谢巾豪觉得问题不大,只是一个不带任何复杂技巧的横而已,这有什么?有手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