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分自信地落笔,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她拿毛笔的手像是得了帕金森症一样颤抖。
别说一笔不抖地流畅拉到底了,运笔才至纸的一半处,她所写的那个“一”字一点不像他的那样光滑,而是像拥有锯齿一样波动的边缘。
不过她以为的取笑并没有到来,他倒极有耐心,握着她的手走完了剩下纸上的一半。
她惊觉他拿毛笔的手之稳,毛笔在他手里就像一件趁手的兵器一样运用地得心应手。
松开了她的手,他又给大家展示了一种形状像蚊香的控笔练习。就是在纸上一笔到底,从外到内画圈,直到画到蚊香的圆心才收笔。
他画的大圆套小圆,每一层圆都饱满又形状规则,像是拿着圆规一圈圈画出来的。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她不再盲目自信,而是心里有数地落笔,最后画出了一个形似爬行中蜗牛的东西。
然后他在控笔练习的基础上进一步教授了横这个笔画的具体写法。他展示了不同横的写法,也展示了颜体、柳体、欧体中横的不同。
因为有的义工马上要结束工期下山了,所以他不打算依着平时的进度教学。而是开放了提问,希望大家踊跃提问,问什么都行。
谢巾豪便问他既然他说描红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临摹方式,那怎样才是正确的临摹方式?他说这是一个好问题。
他的方法是每一个你要临摹的字都是一张脸,你想要写出和它一样的形状,就必须事先记住它的模样。字帖就是照片,你不能在复原的过程中看一笔写一笔,那样你永远记不住那张脸。
临帖先读帖,读帖后背贴。唯有你在脱离字帖的情况下脑海中仍然能浮现出那个字的模样,并且将它写在纸上比较不同,才是有意义的临摹。
还有人问他“老师你最欢的书法家是谁?”他毫不犹豫地说赵孟頫。
同学又问为什么不是王羲之?他说因为王羲之太过仙气,就像九重天上仙,不食人间烟火。同样是飘逸洒脱,赵孟頫就有人味多了,大约因为经历过国破家亡,他的字里有一种千帆过尽的释怀感。
还有同学希望能让他留副墨宝给自己,他也答应地爽快,随即提笔写了四个大字——安乐长生。
他望着字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祝福,没有之一。他说家中有一副启功老先生的墨宝,就是这四个字,是他心上之人所赠。
那是他昔日漂洋过海、去国离乡之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角落里的谢剑虹知道他没说谎,送他去机场时他确实只带了那幅字。他甚至不肯托运,他说那些拖运人手里没轻没重的,弄坏怎么办?他非要随身带上飞机。至于自己送他的那个手风琴呢?下落不明,想来是随着老房子一并卖了吧。
在一人开口要字成功后,自然有更多人提出了同样的心愿。潘纯钧开始了他的孔雀开屏时间,他恣意挥洒着笔墨,他十分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他也感到失望,因为他期待的需要他的人并不需要他。
他隔着重重包围他的人,看到他心上人得以脱身而去的自在和放松。
谢巾豪心情复杂地走到了殿前的池塘边,她望着池中的锦鲤,觉得做人还不如做鱼。
人肯放生鱼,觉得是功德一件。人却不肯放生人,因为心有不甘。
故人归(十四)
因为潘纯钧的到来,谢巾豪提前结束了她的义工生活。
其实她并无此意,但是那日课后寺中的净尘法师叫住了她。他请她念一念殿前的那副对联:焚香坐静须醒悟人间红尘,朝佛举动应知悔己身善恶。
法师语气和缓地道:“谢警官,你此番上山至今,身体已见大好。依我看禅修就不必再继续了,正如那对联所写,唯有不再执着于人间红尘之人方能静心焚香。”
法师顿了顿:“可你的心,不静。”
她和法师是旧相识了,她知他不是个会开口谈及儿女情长的人。何况说完她心不静后,法师还意有所指地望向了书法课堂的方向。
既然如此,她便决定回家复工。临走前,她和寺里那只橘猫道了别。大橘一见她就翻肚皮,最近它胃口越发大了,肚皮也愈发圆滚了,她想大约下次再来就能见到它的宝宝了。
谢剑虹倒没什么意见,说不急,今晚先在山脚的白族村住一晚,明早再回家。
一贯雷厉风行的她做此缓和的决定,是因为她发现她的车胎被钉子扎了。但她不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她觉得是有人恶意在上山路上洒了钉子。
但她决定明天再查监控,反正眼下又不是没有车坐。
“小夏子,给姐姐开车门。”她拿着谢巾豪的行李,斜倚在车旁,等着车主的到来。
潘纯钧眼底的无语不加掩饰地流露:“大小姐,长点心吧。来这种礼佛敬香的地方,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钱是不是?你有钱你投功德箱啊。这么显眼的车碰上眼红的人,不扎你车胎扎谁?我发现你车的颜色比你衣服颜色还多……”
“关你什么事?该不是你小子扎的吧?闭嘴,开车!”她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让谢巾豪坐在后排。
潘纯钧对她让自己闭嘴的命令充耳不闻,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吃饭,表达一下谢意。”
谢巾豪沉默,谢剑虹嗤之以鼻地道:“说吧,摆什么鸿门宴?这次沛公是谁?”
潘纯钧不计较她言语之间的刻薄,解释道:“托谢警官的福,我不仅成功通过试用期转正了,而且上一次的节目发布之后,反响出乎意料地不错。我现在在微博,也是拥有几千个粉丝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