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新亭没停留,他赶着去开职工大会,在交场的大楼里。蓝玻璃窗,圆弧顶,门口还有座毛主席塑像,四米高,肃穆庄严,置在喷泉池中央。
七零年五交化初建,毛主席素白洁净,不沾一丝粉尘。九二年,首位不幸下岗的会计员一怒之下举着大刀涉过喷泉,爬上塑像,削掉了毛主席一条胳膊。会计员立即被逮捕归案,毛主席的断肢却始终没接上。据厂长说当时石膏太贵,这钱不如省下来给员工发放冷饮费,但冷饮费也没见涨。
郑新亭停车,经过毛主席塑像,一只麻雀正停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发黄的石膏砸下来一块,在郑新亭面前碎掉。他跺跺脚,顺着人流往里走。
大礼堂门口站着宣传部的人,在发通知书。白纸黑字,郑新亭没走到座位上就看完了。五交化改制,人员分流,字句清晰。
郑新亭心里一沉,想起毕银的话。他突然觉得慌张,环视四周,要找到什么人,但一无所获。
礼堂里已经人满为患,有迟来的只能站在过道上,或者门口。郑新亭在最前排找到一个空位,正对主席台。
话筒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尖鸣,郑新亭捂了下耳朵,看见厂领导依次落座。
隔壁二厂的机械工正在抽烟,吐痰,痰液飞射,挂在主席台前的文竹上:“他妈的,还讲个卵子。”
厂长皱眉,抬手指过来:“老孙,注意文明。”
“文明你娘个逼,吐你娘逼里。”老孙光火,狠狠掷下燃烧的烟头,眼睛冒出血丝,破口大骂,“还开什么屌会,直接说吧,赔多少钱?”
被老孙一带动,场内遽然引发喧闹,职工大会还没开始就陷入僵局。有人将酒瓶子扔上台,墨绿的碎片溅开,如同一颗盛放的坚硬烟花。
挺美,郑新亭想,是他从未见过,也不曾理解过的场景。他露出仓皇而忧郁的微笑,坐在位子上深深凝视,发着愣。
直到保卫科的上来制止,与工人们互相对峙,殴打,科长被一只扳手砸中脑门,立即不省人事。血糊住脸,郑新亭吓得发抖,眼前红了大片,水一样流到他脚下。
然而这强烈的反抗与斗争并没有改变厂子倒闭的结果,最后一场职工大会结束前,领导只留下一句话:所有人都将分得两万三千块作为工龄买断费。
大礼堂里炸开锅,人的叫喊犹如轰鸣,眼泪流出也具有生动的声音。郑新亭被推挤出去,茫然无措。他在门口站了许久,被烈日晒得头晕眼花。人都走光了,他才回过神来。
厂长抿着烟经过喷泉池,突然站定,郑新亭看见他跨入水中,仰头看着亲爱的毛主席。伟人啊,社会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没人能想通,所有人都在感受阵痛,仿佛孕妇分娩,新的时代即将在这塑像的胯下诞生。
烟搁在了主席脚边,厂长在一片金黄的强光中眨动酸涩的眼睛。
郑新亭跨上自行车,准备回家。经过新华路就是一个高高的斜坡,郑新亭咬着牙往上骑,顶风,毒日晒脊背,郑新亭呼呼喘气。一会儿就看见了热电厂,巨大的烟囱犹如倒竖的喇叭,风倒灌而入,发出低沉的啸声,像是人的呜咽。再往后就是风华街了,郑新亭跟毕银从前总在这里瞎逛,唱街头卡拉ok,点一首歌两块。毕银喜欢谭咏麟,会唱半梦半醒跟昨天的歌,郑新亭爱凤飞飞,但他一首都不会唱。
自行车戛然而止,前面的路被人群死死堵住了。
郑新亭听见两个老头说前面路塌了,至于为什么塌,塌到什么程度,一概不知。郑新亭踮起脚尖,只能看见攒动的乌黑人头,像一些腥臭的泥鳅脑袋,他们在努力挤动、流窜,却永远被阻断在这里。
等了大概半小时,尽管郑新亭自己也不知道这半小时有什么意义。他终于决定调头,绕路走。
到露天台球厅,已经能看见方老二家的红色大门。一朵碧绿的树冠从墙头冒出来,树荫下站着个人。灰头土脸,脏兮兮,朝他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郑新亭停车,郑知着趁机跑上来一头拱进他怀里。
“干嘛去了弄这么脏?”郑新亭拍郑知着身上的泥土。
“没干嘛,就玩呢!”郑知着在郑新亭裤袋里摸索,找到一截果丹皮。
“一会儿去浴室洗个澡。”郑新亭摸郑知着的脏头发,攥住他的下巴,“别动。”
睫毛上两粒泥,郑新亭一吹就掉。
“那我去拿东西。”郑知着转头往家跑,还赤着脚。
不出五分钟就收拾完,香皂毛巾放在脸盆里,小箩筐装换洗衣服。郑知着屁股一歪,依然坐在前面的横杠上。郑新亭拿他没办法,叫他矮点身。
郑知着攒着一股坏劲儿,故意用脑袋顶郑新亭的下巴。郑新亭腾出一只手掐郑知着的脸,威胁他:“再动就给你扔下去。”
“那你扔呗!”郑知着两条长腿一翘一晃,拿捏他小叔有十分的把握,“你舍得就扔。”
“我怎么不舍得,下去。”郑新亭一剎车,稳稳地停住,郑知着蹦下地,抬起胳膊搂住小叔的脖子,把他从车上薅下来。
两人打闹着进了浴室,郑新亭在柜台买票,对面是个鹅蛋脸白皮肤的女孩。他突然想起来,方家老姨从前托给他做过媒,说是大众浴室卖票的。
最终也没见过面,今天完全是偶然。郑新亭不免多看了女孩一眼,挺清秀,就是眼神有点锐,警惕得像开刃的刀子。
郑知着盯着小叔看,小叔正在凝视柜台后边的漂亮女孩。他来了气,凑上去仔细打量,琢磨其过人之处,终究也没看出哪里比他好。倒是对面的女孩狠狠瞪来一眼,嗓门拔高:“看什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