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十三年秋闱,越州乡试解元是位女子。
——不消半日,这则消息就传遍了整座越州城,满城都因此沸腾了。读书人们或惊骇或激愤,总之大都有话要出来讲;不读书的百姓们则瞧稀奇看热闹,想知道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
叫一女子夺了魁,这可真是……把这届一州考生的脸全丢到了地上踩啊。
传闻西河公主听了消息之后大笑三声。笑罢,传了宁和来府上,叫她勿要忧心,也勿要理会他人闲话,她既能考出这个头名,自己便定会叫这名次落定。
宁和倒是真没什么忧心的。考都考了,结果也有了,剩下的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尽人事,听天命,再多思虑也不过徒劳而已,又有何可忧?
这时倒是有真正在忧心的,那就是越州州府的那些官员们。
官员们具体是怎么考虑的呢?宁和当初能参考,完全是由西河公主一力促成的。
那时州牧心想:这西河公主乃是当今唯二的嫡出公主,行三,性子是出了名的强硬酷悍,相当不好得罪。且他们这越州州城就在人家封地西河郡内,怎么说也得给些面子。于是他招人来商量,众人也都觉得整整一州境内的秀才,只取三十五位,怎么也不至于轮到一女子头上,便干脆随她去了。
可结果呢?州牧他是万万也没想到,这一考能考出大问题!这女子不仅考中了,甚至还一举夺得了本州解元!州牧听闻消息,大惊之后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且在放榜当天,西河公主就着了人将宁和应试所写文章作答一应抄录了下来,公然张贴在杏榜旁,叫凡有不服者尽可一阅。
立时就有许多读书人去看了。看完了,议论声就小了许多。州牧自己其实也看过,那几篇文章确实写得好,通篇行云流水,论说理鞭辟入里、论词句凤采鸾章,确是头名水平不假。
越州州牧愁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提笔写了封奏疏发往朝廷。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拿捏不好,还是上报为好。
一直到宁和动身回乡之时,朝廷的回复都还未传回。倒是公主与官府两方都送了些赏银来,前者更搭了一箱绢绸首饰之物,还附言一句:若是就官不成,可来吾处。
当朝重文,从新帝自践祚以来改年号为崇文,便可见一斑。各州每岁试毕,由官衙给当榜头位发些赏银笔墨之物,也是惯有之事。宁和拿了银钱,因周生之事,便早早启程回岐山县。
只是未知结果,旁人问起,宁和也只能答句“算是中了”。如今县官上门,当是朝廷的批复终于下来了。
宁和人一回来,早有机灵的跑去通知。于是不一会儿,县官的马车就从远处的村道驶了过来。
马车在中,左右两个骑黄马的皂衣差役,村长里正几位则跟在车后一路小跑着,大热的天,累得是气喘如牛、汗湿满头,脸上却还得挤出笑来。
那县官下车来,先与宁和拱手见过。
宁和拱手回礼,县官却是连连伸手推拒,说:“下官不过七品县令尔,怎可受宁孺人之礼。”
宁和一愣:“孺人?”
本朝以任期制,六品以下官员四年一换。这县官姓庞名翀,调任岐山县县令已有三年,生得圆润矮胖,宁和因先前守孝在家,与他未有几面之缘,并不熟悉此人性情。
庞县令笑眯眯的:“宁孺人还不知道吧,孺人才高,朝廷对你的封赏今日已送至,下官这便念与你听。”
说着,取出怀中绸卷展开宣读。
宁和忙敛容垂首以待。
这旨意竟是从当今天子处直发下来的,宁和心中暗惊。接着才听内容,大意先是将她夸奖一通,又说女子尚能有如此才华,乃是本朝文兴之像,遂特封宁和为孺人,赐号文昌,赏金百两,绢绸两箱。
听完,宁和怔了有片刻,才在县官的催促下将绸卷接过,言谢圣恩。
礼记曰:“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
读书多年,宁和对本朝官制自然有所了解。孺人在本朝位比正五品,便是王侯院中,除夫人外也只得有两位孺人。
宁和一举直升五品,还有封号,从此别人就要称她“文昌孺人”。越州人丁稀少,乃是下州,州牧也不过五品之流。一来就与一州之牧同级,按理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可宁和心头却没能升起半分欣喜之情来。
只因,这根本不是读书人当有的官职,或者说根本不能说是官职,即便封号“文昌”,也不过是个内院妻室的品级而已。
当读圣贤书,当为天下计。宁和虽因自身性情行事向来谦和,但并不代表她胸中便无抱负、便无一腔提笔山河的豪情。
她寒窗苦读十几载,不是为了去和谁的后宅妻妾相比的。
“叩叩。”
宁和拎着一只鸡,站在屋檐下敲了敲门,轻声道:“蟒兄可在?”
屋中寂静无声。
宁和略做犹豫,轻轻将门推开了条缝隙。天已经有些暗了,屋中光线昏黑,但宁和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黑蟒那粗壮的身躯。只因它身上那身鳞片虽是黑色,却黑得发亮,即使身在暗处也隐隐有种缎带般的微光闪烁。
黑蟒还呆在床上,只不过换了个姿势。宁和开口时,蟒那双森绿的眼瞳转过来看着她,宁和这才发现它的脑袋此刻正搭拉在床帐上方的梁柱上,尾巴耷在下面,是个相当扭曲的倒挂姿势。
宁和手中拎着的那鸡被绑了一下午,原本已没什么精神,这会儿门一开不知是不是因感觉到黑蟒存在,忽地扑腾着翅膀疯狂挣扎了起来,“喔喔喔喔”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