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师几乎年年来看恩师,对着房子熟得不行,歇也不歇,直接进了厨房做饭。可程松直却不行,太多年没来,他对这个地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师爷对他来说像陌生人一样。更陌生的是爸爸和师爷的相处方式,他从没见过爸爸对谁这么随意,甚至有种一边敷衍一边撒娇的感觉。
程松直在心底对比起爸爸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态度,那是尊敬,但又有点疏离,什么都妥妥帖帖的,然后一转身就不由得觉得累。
可是爸爸对师爷似乎不太一样,师爷对爸爸,也不像是一般的老人对晚辈,倒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用拘谨,不用在意什么,高兴就好。
可他们越亲密,程松直就越不舒服,好像自己是个外人,可明明,他和爸爸才是父子啊。熟悉的不安在心底蔓延,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孙阿姨在家里的时候,仿佛随时有个人会取代他在爸爸心里的位置,他迟早要被爸爸所抛弃。
怀着隐隐的忐忑,程松直坐立不安,师爷望过来他就拉拉嘴角,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尴尬得要死,最后借口去帮忙钻厨房去了。
进了厨房也帮不上忙,程松直拿着个大瓷碗站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干嘛?有话说?”程老师边切菜边问。
程松直想说,又怕显得太矫情,摇摇头,没有说话。
程老师知道,外面那位恨不得把孩子天天捧心尖上,压根不担心孩子受委屈,也不管了,沉默着切菜,菜刀在砧板上“哒哒哒”的。
可爸爸不问了,程松直却耐不住,犹豫一会,开口道:“我想问,刚刚师爷说,要是他们出事了,大半夜也把你叫到北京来,是真的吗?”程松直压着声儿,怕师爷听见。
程老师愣了下,放下了菜刀,省得切到自己。“程松直,你出生的前一晚,我送妈妈进了产房,第二天凌晨,你还没出来,师爷就到了,你觉得你说这个话,合适吗?”
程松直被爸爸的眼神吓得一抖,以至于他来不及思考到底合不合适,就“啪啦”一声把手里的瓷碗给摔了。
“怎么了?”刘巍思闻声,探了个头进来,看见孩子战战兢兢的,立刻冲着程老师骂,“你干什么他了?吓着孩子怎么办?!”
程老师想反驳,最后还是算了。程松直怯怯道歉:“对不起,师爷,我会收拾好的。”
“别收拾了,你来,给你爸收拾,来,别跟他呆一块儿。”刘巍思一个劲地招手,把孩子叫了出来。
程松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厨房。
可离开了厨房还是不安,心里硌得难受,一整晚都不舒服,连晚饭也食之无味。晚上进了房间,程松直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说:“你还在生气。”
刘巍思的房子小,只有这么一个空房间,是程老师年轻时读书就住着的,一直到现在还是他的房间,只是程松直也要一起挤了。
程老师擦干刚洗的头发,上了床,道:“我没生气。”
“你就是生气了,我知道。”
“程松直!你能不能不这样?”
“我怎么样?我只是实话实说,不就是因为我说了那个你不高兴了嘛?!你生气,想打我,我都看得出来!”
其实程老师没想打他,好不容易才把小孩哄回来叫了一声爸爸,他哪里敢轻易动手?只是奔波了一天有些累了,加上孩子说那个话他确实觉得不懂事,所以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可是现在程松直这么一闹,他就真的想动手,可是一想到儿子跟他冷战的样子,还是算了。
“程松直,你不要激我,”程老师气不过,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也不要以为我怕你再去外婆家,就什么都迁就你。”
虽然心里真的有些怕。
只是程老师没想到,小孩的不安已经远远超过了对疼痛的恐惧,他宁可被打一顿,以证明他与爸爸之间的亲密关系,而不愿意爸爸因为一句跟别人有关的话就这样对他。
“那你倒是打呀!我就是不愿意,凭什么他们一个电话就要你过来?就算我出生的时候师爷去过又怎么样?他比我重要吗?!妈妈死的时候你是不是想丢下我到北京来?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程松直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一股脑地吼了出来。
程老师看着他,眼神从震惊慢慢变成愤怒,最后只剩下无尽的失望。程松直也不怕他,梗着脖子和他对视,寂静了片刻,一声响亮的“啪”打破了房间的沉寂。
程老师把小孩拖到自己膝上,扒了裤子,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眼泪掉出来了,好像飞机着陆一样,程松直觉得安全了,他甚至没感到这样的姿势挨打对于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来说是羞耻的。
“程松直,说话要讲良心,你现在不记得师爷以前对你有多好,我也不强迫你做任何事情,但你不能这样要求我!我是想过要到北京来,但是我从没想过要丢下你!你就没想过我会带着你过来吗?就算你没想过,最后为了你一句话,我什么都放弃了,你到底还想指责我什么?!”
我没想指责你什么,我只是太害怕了。
其实那一巴掌不算疼,但程松直的眼泪却一个劲地掉。他不说话,只是扭着屁股要挣开,程老师心里正一团火烧着,哪里容得他躲?一看他扭来扭去的,立刻按紧了他的腰,扬起巴掌,“啪”地落了下去,把打得凹下又弹起。
程松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床单上,迅速将床单晕湿了,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挨了多重的打或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可其实他只是五味杂陈,悲喜交加。以这样亲昵的姿势,又是用带着温度的巴掌,恍惚间让他觉得,他和爸爸跟普通的父子是一样的,从来没有那些隔阂与冷漠,也没有彼此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