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朽坏软烂的木箱被随意丢在地上,里面的衣物呈现出粥状,燕洄捺住恶心,迅速调转视线。
角落的砖缝里钻出手掌高的杂草,蓬乱肆意地生长着。
沈星溯就屈膝靠坐在角落里,从前高傲的头颅低垂着,埋进手臂里,身上锦衣被荆棘勾得破破烂烂,裸露在外的手背脖颈间还留着几道细长的血痕。
沈星溯整个人弥漫着颓丧的低气压,与周遭糜烂荒废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燕洄恰巧找到这里,她几乎怀疑沈星溯会不吃不喝,一直这么坐下去。
燕洄伸手将虚掩的木门彻底推开,让带着暖意的春光倾泻在他的身上。
沈星溯似有察觉,微微抬起头来,在看清来人的一瞬,灰暗萧瑟的眼眸骤然出现光彩,像身处荒漠中的人终于求得水泽,他撑着地站起,跌跌撞撞地来到燕洄面前,不敢置信地握住她的肩膀,在她面上不断逡巡,连声追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在漆黑的密林间走了大半夜,闯入不属于他的属地。
呼啸刮过的寒风和四处弥漫的浅淡瘴气让他几乎出现幻觉,
此时看向燕洄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光洁的下巴经过一夜也冒出了胡茬,沈星溯无暇顾及这些,只在她面上不断逡巡,反复逼问自己,眼前的一切可是现实?
燕洄看向他的瞳孔微颤,似被他的狼狈刺痛了眼眸,深深地低下头,轻声道:“我在回沈府时,发现大门口包围了许多官兵,我就躲在附近静等着天色暗下来才敢靠近,我听见那些人说你已经成功逃了出来,我就抱着试试运气的想法到此处来,没想到你真在。“
燕洄一席话却陡然唤醒了沈星溯的理智。
他如今是戴罪之人,是见不得光的逃犯,头顶上随时悬着铡刀,谁靠近他都会迎来不幸。
刚才还满心欢喜的人缓缓松开了手,重新退回了幽暗的角落里坐下,沈星溯屈着修长的腿,不顾耷拉在地上的袍角蹭上许多污泥。
从前那个光鲜亮丽、意气风发的沈二爷,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往后余生,他都要蜷缩潜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惶惶终日不得见阳光。
而燕洄还有大好的前景,她十分年轻,不必跟着自己冒险。
沈星溯侧过头,看向窗外逐渐刺目的日光,原来是天亮了。
他苦涩地弯了弯唇,开口道:“你已千辛万苦地找到我,若是想去官府告发最好趁早,还可以挣上点赏银。”
闻言,燕洄猛地攥住手指,“我怎会告发你?我只是想确认你的安全。”
沈星溯回过头,无所谓地展开双臂,“我很安全,你已亲眼看到,我现在无财傍身,潦倒至此,自然也给不了曾经许诺给你的好处,你可以离开了。”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眼尾却悄悄染了红晕。
沈星溯的排斥与锋锐几乎写在脸上。
燕洄也知晓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不想与他起冲突,先环顾了四周,默默记下需要添置的器具用品,准备先出去找陈崖落回城一趟。
而这处荒废小屋位置隐蔽,追兵短时间应该搜不到此处。
燕洄放心抬步离开,在走到屋前篱笆处时,背后却如火灼般被人牢牢注视着,这种异样的感觉催使她忍不住回头望去。
那面攀爬着藤蔓的空窗后,一抹衣角飞速闪过。
燕洄停在原地,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向回走。
在重新推开那扇门后,一直靠立在门边的高大身影直接俯身抱住了她。
燕洄始料未及,被这股力道冲击得猛地后退,直到后背撞到了墙面,引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沈星溯双手如屋外纵横的藤蔓,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里。
落水者若是抓住依靠,怎么舍得放手?
直到能获救,亦或是……双方共同沉沦于深海之中,誓死相随。
燕洄吃痛,伸出手抵在他的胸前,而颈窝处忽然感受到濡湿,让她所有推拒动作都显得格外残忍。
燕洄僵了一瞬,缓缓伸手覆在他的背后,轻轻拍抚着。
沈星溯深埋在她的颈项处,贪恋这一丝温暖,良久不愿起身,开口时,声音干涩沉闷,含着无助的祈求,“别走,我刚才说谎了,你别走……”
他从天之骄子一朝坠入谷底,虽成功逃出了监牢,可烙印在他身上的叛贼身份却永远无法洗脱。
李氏以死相逼,强硬态度逼他出逃。
可却比直言喝令让他去死还要难受。
他从沈府中逃出时,周遭浓重的夜色几乎将他吞噬。
他本能地向火光处望去,执械重甲兵威严耸立,偌大的沈府却再也不是他庇护所,他慌不择路地一头扎入密林之中,在虫兽的幽幽啼鸣里踉跄行走。
彷徨与茫然掩埋了从前的沈星溯。
那个宏愿与抱负于一身的他。
襄王是叛贼,是屠杀了无故百姓的残□□臣,死后亦遭万民唾骂。
而他,居然是襄王的儿子。
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蜷缩着,无助地痛骂着命运的不公,直到漫长的孤寂淹没了他。
而此时,一块浮木却飘向了即将沉没窒息的他。
他不会再放手。
燕洄的温暖包容将会是拯救他的最后一剂良方。
或许就是此刻,他抛弃理智,决定将这个耀眼、温暖的浮木当作毕生的所愿,拉进自己幽暗阴森的海底。
沈星溯抱紧她,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
燕洄颈间一片湿冷,她低眸看去,为他捻去发间的草碎,“还未走入绝境,还有希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