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杯在脸盆里晃晃荡荡,停在石砌的洗衣池边。清凉的薄荷味牙膏入嘴驱散了倦意,也暂时盖住了难闻的腥臊。
简单洗漱过后,丁遥穿上围裙,打开烤炉开关,将腌缸里处理好的鸭子一一勾好挂上。她扯了个干净的塑料袋罩住头发,顺手将墙角的红色塑料大盆拖到院子中央。
放完血的白羽鸭匍匐在石板上,血水流进地漏,留下一片猩红。
原本早已习惯的她,此刻脑子里却划过另外一幅更残忍的血色。一瞬间,厌恶翻腾,她又想吐。空空的胃里反上来酸水,烧得喉咙又痒又痛。
烧碳的火炉上,茶壶在沸腾边缘,拎起,略一倾斜,壶嘴里流出的水冒着白雾蒸腾,像是熬制的高汤,浇在那堆鸭子上,带出腐臭。
丁遥抬脚勾来凳子,坐在盆边,提着脖子将鸭拎起,熟稔地拔着毛。泡在热水里的手很快发胀,变得皱巴巴的。
叔叔丁建华的烤鸭店开了有十年,而这样的流程,在过往的十年里,重复又重复,已成为习惯。
太阳躲在云层后,泄出的光透过玻璃天窗淌进院里。
第一炉鸭子冒出油香的时候,婶婶陶四萍也下楼了。
几年前丁遥顺利考上余江一中,欢天喜地打算寄宿,谁成想陶四萍却确诊了乳腺癌。为了帮衬店面,也为了节省开销,她不得不留下来,继续跟各种形状的鸭子为伴。
放血、拔毛、去内脏,一个人就是一条流水线。
“给我吧。”这么长时间的化疗吃药,陶四萍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干柴,声音也不复以前洪亮,喉咙里像是藏了把破锣。
丁遥没拒绝,拧开水龙头,边打肥皂边汇报哪些弄好了,哪些还没洗。
“知道了,去上课吧。”陶四萍说。语气淡淡的,谈不上热切。
丁遥回房间拎出书包,一直到离开油腻滑渍的后厅,才肯摘下头上那滑稽可笑的塑料袋。
店面的卤菜柜早早点亮了橙黄的灯,映着新摆上的烤鸭卤菜油光诱人。
丁建华瘦瘦黑黑,像是根叶子掉了精光的树枝,无精打采的。他叫住丁遥,拉开柜台抽屉数起零钱。
他问:“上学去吗?”
“嗯。”
之后是沉默,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这十年里,他们都是这样过的。
“爸,给我三百块钱。”丁滔打着哈欠从楼梯蹦跶下来。
今年刚十三岁的他个子还没开始长,脸上却已经冒起了青春痘,一大片红色起伏藏在额头,让原本白净的脸看起来有些邋遢。
“又要钱!”丁建华声音提高,不耐烦道,“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丁遥正欲接钱的手像是被火燎了一下。
果不其然,丁滔望见这画面,又叫起来:“你都给她钱了,凭什么不能给我?”
“她有事情!”
“我也有事情,我同学过生日,大家都送礼物了,就我没钱送,我都丢脸死了!”丁滔嗓音雌雄莫辨,尖锐又刺耳:“你偏心!你要是不给我!我就问奶奶要去!”
丁遥沉默着将那堆零钱揣进包里,不管耳边燥热,头也不回地跑开。
3
天虽亮了,乌云未散,整个街看起来都黄亮黄亮的。
丁遥小跑到公交站等车,花哨的广告栏印出模模糊糊的脸。细眉杏眼,嘴角抿着,早早褪去了婴儿肥的脸轮廓柔润。
她穿一身干净素白的校服,短发拢在脑后,扎成低低的马尾,低头略微勾着背,清瘦得来阵风便会倒下,夹在三三两两的路人中间,平凡得过眼就忘。
大概是运气不好,公交车行了没两站就刮蹭了一辆出租,司机抻着脖子开始扯皮,所有人只得下车等下一辆。
丁遥等不及,拽着书包带子一路狂奔。刚到校门口,书包倏地一轻被人提起。
她回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明净得像是浸过水的玻璃弹珠。
凌晨的画面再度翻涌,那片毫无生气的青紫色跟面前的人重叠,比恐怖电影更吓人。
丁遥喉咙发紧,又惊又惧,握着书包带的指头阵阵发麻。
“怎么了?”见她面色难看,林川笑容僵在嘴角,“我吓到你了?”
“没有。”丁遥挤出声音否认。
林川还欲说什么,一道熟悉的声线从人群里传来,引得二人齐齐望去。
“老师,我刚洗的头,都没干!扎起来偏头痛怎么办?”幽怨的质问,是丁遥的同桌李施雨。
她正不情不愿地将披散的头发拢起来,她面前的老师则一脸正义回她:“那不归我们管。”
李施雨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看到丁遥跟林川又打住了,顺势挥手:“丁遥——我……啊……”她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快点,要迟到了。”丁遥拽着她胳膊,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将林川丢在身后。
一口气哐当往上冲上五层,李施雨累得前脚跟不上后脚,丁遥也好不到哪里去,鼻尖渗着汗珠,一粒一粒的,两颊热出红色。李施雨抽了纸巾擦着汗,递一张给她。
“我说姐姐,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李施雨小声说,“也不等等林川,干嘛?怕被人看见啊?”
丁遥不说话,她捻起额前的刘海儿,将黏在一起的发丝搓开。上面浮着鸭臊味儿很淡,又无法忽略,就好像她也是一只被滚水烫过毛的鸭子。
4
十三四岁的时候,大家开始爱美,丁遥换过很多的同桌,因为身上那种味道——一种生鸭肉的腥臊和烤鸭皮油香混在一起的怪异味道。
谈不上臭,但闻多了就会觉得腻和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