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七弯八绕的街道,路过一个个街口,冯清筠感觉自己被算计了,离长椅越来越远,终是拐进个死胡同口。那女学生兀然停了步,转身将他一把拉进旧楼里。一把关上吱呀作响的铁门,狭窄的空间被两个人占据。
冯清筠下意识朝后退,拉开两人的距离,奈何实在没有退路,再怎么努力往后挤也不过堪堪留出两三厘米的距离。那女学生抵着门,把他堵死在里面。所幸光线够暗,她应该看不见自己烧红了的脸。他固执地别过头去,生怕自己的目光冒犯到她。
“其实,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周林倒想拥上去,又怕惊了他,便同他一起维持着这两三厘米的距离,“我们两个这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听清来人的声音,冯清筠才敢低下头好好端详眼前人。桂小姐还是那个桂小姐,褪去那身旗袍,褪去那些雍容华贵,还是桂小姐。他没由来地觉得她就应该是这样的,不要那些脂粉,就这样清清爽爽的,抱着课本,在上下学时同自己打两声招呼。她的功课应该是极好,许多同窗争相追求,或许在哪个挤满了看她的教室的窗框里,也会出现自己的身影。
周林把刚才夺来的东西还给他:“其实我也不想弄得这样狼狈,只是情况特殊,原因一会儿告诉你。喏,这个,刚才抢了你的,差点忘了。”
“桂……桂小姐,这本就是给你的东西,你收下吧。”
方才顾着绕路,周林并没留心手里拿了些什么,现在才就这铁门上方透出来的几道光分辨分辨。
是两张船票。
冯清筠摸摸头:“抱歉,说来唐突。我并没有萧老板那样有钱,他们说我带不走你,你也未必选我,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我的意思是,我们走吧,换个地方,远离这些烦杂声响,再活一次。”
他不说百老汇到底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想救你,他说我们走吧,再活一次。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走。”冯清筠一时激动,握住周林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隔着手帕碰她,兴许自己也没发现。
周林凝视着那两张船票,半晌才抬头:“你想好了吗,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去哪里都行。”他想了想,“江南水乡吧,常听说那里的风水养人,杏花微雨里,我们吟诗相望。你看怎么样?”
“江南水乡啊,好地方。我有个旧友的家乡就在那里。他同你差不多高,或许比你还高些,不善言辞却写得一手好文章,一表人才。江南真真是养得出人杰的好地方,你该去看看,今后若是碰到我那位旧友回江南省亲,记得替我敬他一杯。”
“我们一起去看看。”他纠正到。
她只是躲了躲他热切的眼神:“杏花微雨不止江南有,在这里,也能和你对望。”
冯清筠感觉自己一直绷着的弦突然断了,恍若坠入深渊,渺渺无所依。桂小姐到底没有选他,也对,自己除了两张船票和几句空落落的承诺,一穷二白。
“桂小姐……”
她没回答,只是靠身过去,轻轻踮起脚,吻向他的唇。
心跳是不是漏了一拍他不清楚,他只知道,桂小姐在哭。她依在自己怀里,微微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就连冯清筠的脸上也沾上几颗。顾不得什么礼仪,他抱紧周林,话都说不顺,只顾笨拙地安慰她。他说我们不走了,你不想走就不走了,我人生幸得几十年,陪你一辈子。他说你别哭,只要你开心,怎么样都行。他说我永远望向有你的方向。
周林的哭是没有声音的,只是蹙眉,眼泪就这样断了线。这么多年的相处,不知道自己教会了郑时朗什么,她倒是从他那学来了如何掩饰情绪,不多时,泪也停了。她说她走不了了,还有十分重要的事没做完,或许生于斯死于斯是她的宿命。
冯清筠不要她说丧气话。
临了还是不能说那些她未竟的事,她报以一生的事业。但他要走的,且必须要走。她让冯清筠拿着船票去江南,替她去看那些诗词里读不腻的旖旎风光。若遇到志同道合的女孩,便邀她一同去江南看风景吧,看白墙黛瓦,看夕阳西下,看炊烟袅袅,看望不尽的吊脚楼和那些淳朴的笑脸。
“你认识《沪上新刊》的郑主编吗?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帮忙,只说你是周小姐的朋友就好,他定会竭力相助。”她从头上取下一个白百合发夹,塞进冯清筠的手里,“这发夹原是我借了郑主编已亡故的姐姐的,如今也该还了,可否烦你帮我走一趟,如果听到我哼起……哼起韦庄的《菩萨蛮》,就把这个发夹送去报社还给郑主编吧。我知道这听起来太奇怪,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但……”
他不问为什么,不计较这奇怪的暗号:“哪一首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曲未了。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冯清筠帮她接上。
所以你要去江南,总要去江南看看的,去遇见那个似月的人。我本不似月明,旁人知你我相爱是要嘲两句的。也不必说你认识我,我不愿你被他们笑话。
“有些衣服我已经定好了,还在吴家裁缝铺那儿没去取,送完发夹,便顺路去取了吧。若是之后一个人到了外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难处联系郑主编就好。还有,我在成荣路的银行里有些积蓄,带了它们再去,不必委屈自己。若是还有余钱的,散给那些穷苦人家吧,哪家走投无路不得已要卖女儿的,接济接济,不要让她们流离烟花之地。我相信我的清筠可以做得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