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德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了些。
干清宫中的地龙从洛阳第一场雪开始便没有片刻中断,饶是如此,他还是像被冻僵了骨头一样,四肢沉重,几乎没有知觉。
赵绍衡一天里昏睡的时长愈来愈多,直至他每日清醒的时长不超过两个时辰。
自入了腊月,太医院一班人夜夜宿在宫中,许久没有归家了。
皇宫里的气氛愈来愈压抑。
腊月初九这一天,赵绍衡在清晨苏醒过来。
他一眼便看到累极趴在龙床边上补眠的司空若嫣。
昨日夜里他的病情反反复复,吓坏了那些太医。司空若嫣呵斥了惊慌失措的一帮人后,留宿在干清宫中坐镇。
借着朝曦初光,他端详起司空若嫣的容颜。
近一年来,她受累了。他看到她的鬓边生了一缕华发,不由得伸手触碰。
这一动便惊醒了司空若嫣。
却见那个男人含笑望着她,精神抖擞,面若春晓之色,身如苍松劲柏。
依稀有他年少时鲜衣怒马的风姿。
司空若嫣的心沉了沉。
“阿嫣,与我出去走一走罢。”
“……好。”
走出内殿,赵绍衡止住了想要上前的宫侍,自行与司空若嫣披了大氅,步行至御花园。
“阿嫣可还记得,你与朕初次相见便是在这御花园的池塘边。”赵绍衡靠在亭子的栏杆上,欣赏周边刚刚开始绽放的腊梅。
“陛下是说当初您为了给晋南侯夫人摘花,不惜亲身入池塘那次?”司空若嫣冷声道。
“朕当时便觉得,国色当如阿嫣这般模样。”赵绍衡好脾气地点点头。“元氏有孕后,朕思索再三,以身投诚父皇,求得父皇为你我赐婚。朕至今记得,成婚当夜阿嫣身披嫁衣,灼灼其华,万物失色。过后三年间,朕想尽法子讨你欢心,却始终不得门道。”
“陛下这是要和臣妾清算旧事了?”
“岂敢!朕回首望这四十一年间,除却作为孩提的前五年与过去一年间,朕一生深陷权谋斗争之中,夙兴夜寐,未得片刻悠闲。这一生,乏善可陈,枯燥的很。”
“陛下即位七年以来惩恶扬善,以铁血手腕诛戮贪官,上整治朝政,下聆听民声,近年来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这般政绩,何以敢说‘乏善可陈’?”司空若嫣并未夸大其词。赵绍衡固然疑心病重,善弄权术,但他同样任人唯贤,勤俭律己,励精图治。
单以绩效来说,谁敢说他不是一位明君?
赵绍衡哈哈大笑。
“原来朕在阿嫣眼中,并非一无是处。”他似是愉悦至极,末了忍不住咳了咳。
司空若嫣本就悬着的心再度高高挂起。
“因朕强求,阿嫣这一生困于后宅,困于深宫。朕愧疚,却并不悔恨。若是重来一次,朕仍然会留阿嫣伴随左右……”赵绍衡眯了眯眼。
这日头好生刺眼,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
“阿嫣莫怪朕怀有私心,毕竟似阿嫣这般妙人,若朕非帝王,想来也留不住你。朕知道阿嫣并不喜欢朕,这般也好,待朕走后,你也不会伤心。阿嫣,朕已经拟好传位诏书,就放在床头。太子是阿嫣的亲子,朕不担心他不会孝敬你,太子妃小家子气性了些,你且多多指导她罢……毕竟煜儿与朕不同,太子妃若是立不起来,这个宫闺得乱……”
赵绍衡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堆浑话,司空若嫣从未见过他如此啰嗦。她低头默默地听着他嘱咐后事,大氅之下,隐藏在长袖里的手紧握成拳。
“……阿嫣若是实在不愿意与朕合葬便罢了吧。朕在生前少有令阿嫣顺心,至少身亡后……”男人的声音愈来愈轻,直至戛然而止。
待司空若嫣擡头,视野里只有赵绍衡苍白的面容以及不知道何时闭上的双目。
血色已从他的脸上褪去,赵绍衡形如枯槁,背脊依然挺直。
宫中丧钟响起,四处传来内侍惊慌的叫喊。
周围吵得司空若嫣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竟不知他是何时断气的。
天上鹅绒雪渐渐飘落,一滴温热的液体自她的眼角潸然落下。
(作话:番外嘛,总想写得精简再精简一点。姐姐的番外我会构思一下,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