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族长上前一步,恨得像要拿法杖将他打死,“逆天改命,你至亲,至爱,世代儿女皆已因你背上冤业!好混账,歧途不悟,我救你不得!太卜,动手吧!”[1]
族长隐进人圈,匍匐而跪,八人阵队踩着高亢诵语,再次围聚。
那堆火燃至滔天,驱傩人身蒙熊皮,玄衣朱裳,面带黄金四目面具,持戈扬盾,起傩舞,捏手掠,跳禹步,挥剑砍杀。[2]
“洪荒远古,疫王练鬼吞食天下,为绞杀万类疫鬼,曾有数十万族群结伍,仅有七族死里逃生,留下后裔,其中便有以‘傩’为术的巫人一族。”晏病睢说道,更向前一步。
谢临风也随之靠近:“巫人族先祖将九死一生归为天定,偏生我族留存,偏生傩术可解疫,从此信仰天地,时常开坛自省,最是恪守自然法则。”
——也因此眼里容不得沙,惩戒最为残忍。
晏病睢倒是很新鲜:“你竟知道?”
“‘竟’字总伤人。”谢临风道,“我虽不学无术,倒也没那么无术。”
晏病睢冷然一笑,便凝视前方,不再言语。祭台三面围绳,绳下挂铃,不知是朔风狂吹,还是队伍脚步太铿锵,那雪盖的白铃激颤不止。
驱傩人一舞毕,指尖凭空自燃,手持符印,赤脚跳进火堆里,不觉烫似的。他傩面威武,四目瞪似铜铃,在火舌地映衬下,如同烈焰修罗。
谢临风道:“这我没见过。”
晏病睢说:“演变千年,不免杜撰。”
二人正欲看下一步如何,夏睿识却从混沌中转醒,扑到跟前:“别看了,真别看了!”
谢、晏二人同时箍住夏睿识的手,只见抬人队伍围着祭台锅炉左转三圈,右绕一圈,驱傩人双颊鼓起,从火堆而出,沿阶上了祭台。
谢临风道:“他在火里吃了什么?”
祭台上那人嘶喊:“你烧死我,我便化疫鬼,我不做你这驱疫之火!你——”
驱傩人骤然挥剑砍下,却不是砍人,而是削断固定的藤萝。那人被高高竖起,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扑通”一声滚进锅里。
瞬息之间,赤红火光窜天而起,热气轰飞围锅的八人,谢临风三人也不免捂面后退。吟诵骤然断成几声尖叫,惟有驱傩人岿然不动。
一人惊惶:“满身罪业,入锅起火!”
又一人跪拜不止:“水越沸,火越旺!”
驱傩人口中再吐出烈火,两火相撞,竟像是阴阳相克般,对抗出烧掉一切的怒火!烧得寒冬腊月满天通红。
夏睿识忍不住胃里翻涌,先跑一边吐去了。
驱傩人一火碾压,死人火苗偃旗息鼓。驱傩人再挑剑,火星飞天,谢临风目光一凝,发现这空中飞火正是之前竹林间的燐火。
燐火飞进火堆,锅中沸水汩汩扑腾出来,挤出一颗头骨,骨碌滚进火中,堆在最上方。众人见这画面,皆下跪吟诵,泪流满面。
头成祭台座,身化驱疫火。
谢临风说:“哭什么?”
晏病睢道:“度化罪徒,怕他化成厉鬼作乱。”
谢临风说:“看不懂,走了。”
晏病睢还没开口,便被谢临风拉走,问:“去哪儿?夏公子……”
谢临风说:“你家夏公子先跑了,谢公子带你追。”
夏睿识前脚跟了个小孩进到房子,谢临风后脚便追了上来。这是一间竹木修的屋子,屋内布局简单,一桌一床,只是四周挂满猎具和兽皮,像是个猎户人家。
谢临风从后头揽了条胳膊,唬了夏睿识一跳,道:“好歹是兄弟,招呼不打就走,怪伤心的。”
夏睿识像是没空,只看前方,说:“忘了谢兄了。”
谢临风听着这话耳熟,没多追究:“这对妻儿你认识?”
面前是位身着巫人族服饰的寸头女子,此刻正在墙边整理兽皮,男孩趴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玩耍傩面,他长得标志,又有些眼熟。
夏睿识说:“像是熟人。”
正说着,女子叫了声:“阿盈,你爹回来了,去开门。”
阿盈像是等候多时,从椅子上跳下来。外面风雪正汹涌,男孩踮脚刚开门,就蓦地扑进一个怀抱。
这下三人都呆了。
谢临风说:“……夏兄,这会不会太熟了。”
只见门口立着位赤脚薄衣的男子,要比如今的夏老爷年轻圆润许多,大冬天被冻得直跳,抱起男孩就往屋里窜。
女子只瞥了眼,说:“出去打猎,你被猎了?我看你的两袖清风,只剩漏风了。”
夏清风放下男孩,满屋子找鞋穿:“路上碰见一个流浪汉,严寒天里没鞋穿,两只脚都磨出疮血。娘子可没瞧见那一路惊心的血印。”
“所以你便把自己的鞋子和衣物送了他?”女子搁下兽皮,“最近叫你别出门,有病去治。”
夏清风抱着阿盈一起裹进褥子:“你瞧瞧,你娘又生气了。白芍不是专治肝火吗,枉费了你祖母取得好名儿。”夏清风插科打诨,把人逗笑了,这才问,“我回来瞧见隔壁满堂在哭,出什么事了?”
白芍开窗晾兽皮,道:“隔壁乌萨死了。”
夏清风正色起来:“他爹娘不是才坠崖过世,伤心到自己也去了?”
“要是哭死的可就简单了,今日行了傩祭,扔锅里煮了。”白芍神色凝重,“他使禁术要让他爹娘复生,在断头崖底拾了二人骸骨,用针线缝起来招魂。”
“你别听,裹厚点出去堆雪人儿。”夏清风赶走阿盈,才说,“何至于用傩祭?他和疫鬼沾上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