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大街早已车马往来,人声鼎沸。城门亦开始繁忙起来,百姓赶着牛马车、骆驼,挑着货品进进出出为生活奔波。
城西南的永康坊此时也渐渐热闹起来,因为沙州城唯一的登高处小梁山就在这里。
元白斜坐在箭垛上,手里握着酒壶,他望着永康坊已经好一会儿了。
那些手提食篮的人沿着小梁山的石阶小路攀登而上,一路尽是锦衣华服,欢歌笑语。若不是小梁山实在太小,这场景倒是与洛阳城郊无异。
目光移转,小梁山旁是蓬莱阁飞翘的屋檐和被大火熏黑的墙梁。
蓬莱阁自被查封后一直处于空置的状态,内庭在阳光的笼罩下飞扬着无数尘埃。说来也怪,房子一旦不住人,很快就会蒙上厚厚的尘土,过不了多久便会倒塌。要说这其中的缘由,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人气”。
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气。
此时小梁山的石阶上,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夹在人群里缓步而上。他身形相对高大,穿着黛蓝色圆领长袍,在一群少男少女中显得十分扎眼。
元白嘴角上扬,把酒壶盖子揭开,朝蓬莱阁的方向抬了抬酒壶,随即壶口朝下。酒水滴滴答答争相洒出,坠落到地面,化成一条直直的水线。
四年前他初入西域,第一个任务便是接手蓬莱阁,这是苏平域留下的遗言,让他以□□坊入手,熟络之后便将整个大海道托付与他。
然而当时的他对此并无太大兴趣,直接将蓬莱阁丢给了路途中救助的女子,并给她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妙妙。
妙妙实乃妙女子,半年时间就将蓬莱阁经营的风生水起。元白见其经营有道,索性全然放手不管,跟着元阿耶学医去了。
这四年间西域并不是一帆风顺,突厥、吐蕃偶有骚扰,但每次都能被折冲府有效镇压,这其中就有元白带领的大海道的功劳。他们的酒肆旅店遍布西域各商道,搜集往来有用信息,必要时会将有关军情透露给各个折冲府,有时也会扮作突厥、吐蕃间谍,用计挑拨两边,使之两股势力均衡,以守西域之和平。
这是苏平域的抱负。而元白是继承者和持守者。
他在这片荒芜又壮阔的地方,帮苏平域守了一千多个日升日落。
元白把腿盘了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箭垛上。
他将手拢起搭于眉间望出去:时值秋分,大地上的绿色多数褪去,入眼皆是金黄灿灿,与湛蓝无云的天空组成一副极美的彩色画卷。远处隐约可见一些商队驻扎在官道旁的杨树下,十几匹骆驼和马在旁肆意吃着秋草。马儿尾巴打着旋儿,偶尔几声响鼻,将水鸟惊起,扑出银白的水花。再远些,便是一望无际的黄褐色砂石戈壁和星星点点的石林土丘。
西出汉玉门故关,跨越千里大沙海,便是西州,故高昌国所在之地。再往西几千里,是着名的安西四镇疏勒、龟兹、于阗、碎叶,那里有安西都护府和帝国三万驻军,守护着西域的大半数土地。
无数帝国将士换来的盛世和平,是苏平域半生的执守,也是苏家三代人恪守的信仰。
但这一切对元白来说,不过是破晓时的鸟鸣,落日时的炊烟,铺满土地的枯叶,应季盛开的花朵。人会生病会老去,会死,万物皆会兴起,会陨落,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唯一不变的,是变本身。追求帝国永恒盛世,本就是个伪命题,可惜这世道没几个人能领会。
若知开始就注定结局,便不会拘于执念。
但他心中对苏平域有愧疚。在苏平域病故后,他还是带着他的旧部守在了这片黄沙之上。
本想在沙州按部就班过完一生,但半月前,一个变数打破了这道平衡。
本该在四千里之外享受金玉的洛阳城少年,一脚踏进了沙州城,将时间这道长河搅起了一圈波澜。
元阿耶遇难,蓬莱阁、天光墟两个盘口相继沦陷,帝国边陲这张和平的大网,终究是裂开了一道口子。可控范围开始变得不可控,终于让他开始正经的审视起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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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路过西大街时,街道两边摆了许多临时小摊,都是卖菊花的,红色白色黄色紫色,入眼缭乱。
他在一路五彩斑斓的小摊中选了一家,翻身下马,将缰绳栓于附近一旅店门口的栓马柱上,随后径直来到这个用木头搭起来的简易摊子前,拎起来一壶酒。
酒壶是中原常见的白瓷执壶,在一众胡制银器中显得十分质朴寡淡。但妙就妙在摊主在这些朴素酒壶细腰处绑了一圈麻绳,将一株株新鲜紫菊穿插其中,使原本平平无奇的执壶变得格外雅致。
李隆基将壶盖揭开,一股清新花香扑鼻而来,仿佛置身于秋高气爽的原野之上,满身尽是清爽与自由。
摊主看起来五十有余,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他笑呵呵道:“见笑了,这是我出门前小女儿非要给装扮的,郎君若是喜欢不妨买上一壶回去。这一排酒都是我和她阿娘亲手新酿的菊花酒,可甜了。”
李隆基掏出一把铜钱放于案上,微笑道:“烦请老丈给我两壶。”
有生意自是开心,那摊主笑容满面的将两壶酒用麻绳系好,又从案上的一堆花中抽出一束递于李隆基:“小郎君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我这也没别的好物,就送给郎君的娘子一束鲜花,以表谢意。”
“嗯。啊?”李隆基接花的手抖了抖。
“郎君今日如此开心,想必是要去见心爱的娘子吧?郎君生的俊俏,我想小娘子必定也是位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