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这次撞破西海琉璃塔而逃,沈夷从未想过,已经习惯做妖的自己会在将近千年后再次回到人间学着做人。
钟鱼对人间的一切都很好奇,包括学问,当他们渐渐适应了红尘烟火之后,余下的几十年里也在积攒着阅历和才识,等到回过神时,两人已经用捏造的假身份名扬姑苏,占尽了天下的美誉,也看遍了人间辛酸,而钟鱼比任何人都贪恋这人间的繁盛之景,他毫无顾忌地前往新京,踏上了从仕之路,与清流名士相交,谈笑间指点江山,已经在红尘烟火中迷失了自己。
而沈夷却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为钟鱼建造了一个梦中的家——棠园,看着钟鱼在棠园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得到了红尘烟火中应有的一切,如同一个完美的梦境。
而如今,也该到了梦醒之日。
听着沈夷说他无悔,游光沉默了须臾,转而说道,“可是钟鱼会后悔。”
“他不会。”沈夷正是知道恩人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才无怨无悔地做下了这些事。钟鱼终于得到了他期盼了千年的一切,怎么会后悔这番经历?
可是游光却说,“如今的你,已经不再像人,反倒是他,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越是如此,他越会后悔。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惦念之人。”
有了人的七情六欲,体会了人间的爱恨痴缠,确实无法轻易放下。但钟鱼尝遍了红尘喜乐,却没有体会过“悲苦”二字。
生老病死,他可以不在意,可是这世间还有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沈夷,其实这世间的任何事都算不得苦,最苦的是眼睁睁看着心上最在意之人殒命。自那之后,余生的每一天都是对生者的惩罚。”说起这话时,游光的神情并没有多少波澜,可沈夷却倏然抬起头看向对方,想到了这告诫之语背后的深意。
“直至今日,您还在想着她吗?”他脱口而出。
游光却始终没有开口回答,而是抬眼望向了城北的方向,那里有一座古寺,正是现在元提所在的地方。
寺名西林,庄严灵验,是新京人最喜欢参拜的地方。
但元提与华真夫人来到此处时,最先听到的却是谢池的抱怨声,他偷偷对外祖母的婢女说,比起来这寺庙参拜,他更想去祭拜魏将军。
那婢女好心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偷瞄了一眼正在佛龛前虔诚参拜的老夫人。谢池心领神会,拉着婢女悄悄走到离门口远一些的位置,才敢谈起自己尊崇的人。
可是同样的故事婢女已经听他讲了几十遍,早已听腻了,问他有没有别的可讲。
谢池略加思索一番,说出的却还是称赞魏将军的话,“大家都说魏将军勇猛无敌,庙里的神像也都是威严雄壮的模样,可是我翻了许多古籍,有一本却说魏将军生得非常瘦弱,因为自幼吃不饱饭,他自幼个子不高,相貌也比寻常男子清秀不少,少年时一直受人欺凌嘲笑,飞黄腾达之后还被人说是以色相取悦荆国大长公主,但传言中那荆国大长公主坐拥天下美男,怎么会因为色相就对魏将军青眼相加了?幸好魏将军自己却从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用战功让那些人闭了嘴。他出身贫寒,甚至都不及他人强壮,只凭着勇气与胆量走到了那样的位置,寻常人有几个能做得到的,我实在是敬佩他。”
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比同龄的孩童矮上许多,谢池在翻阅到这些故事之后,对这个与自己相似的魏将军更加佩服了。
而婢女也知这小主人其实很在意个子高矮,忙顺着他的话夸赞了几句魏将军,可这换来的却是谢池的滔滔不绝。
他对魏将军太过崇敬,即便知道流传至今的记载或许是不真实的,但还是凭着自己的幻想勾勒出了一个完美无暇的魏冉,甚至连魏冉从不与女子厮混,没有正妻没有妾室,只搭救了一个女子留在府上这事也想学。
听到这孩子胡说八道,那婢女吓了一跳,忙带着他回去参拜,想要让他清醒清醒。
即便对魏将军了解不算很多,元提都能感觉出有些故事的荒唐。她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孩子,忍不住道,“钟鱼和沈夷在人间行走时都是顶着书生的身份,怎么他们两个养大的孩子不喜欢舞文弄墨,反倒想要从武。”
她甚至想到了一个可能——会不会是身为魏冉副将的的沈夷曾经给这孩子讲了什么故事。
想着,她忍不住问了问身侧的神女,“您也提起过魏将军,那他飞升成仙之后,您可曾见过他?”
“原本是没什么交集的,但他一来便有了和光真君的封号。”华真夫人忍不住一笑,“就算是我不想结识他,也没办法不留意啊。”
她说天宫此举确实有些小肚鸡肠了,偏要拿一个名字去做这令人不痛快的事,让遮莫不痛快也便罢了,毕竟他确实做了些让天宫动怒的事,可是那魏冉却是无辜的呀。
“天宫是不是也不喜欢那位魏将军呢?”元提忽然有了个猜测。
而华真夫人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一些,许久才应声,“或许是吧。”
“但比起那些通过积攒功德才登上天阶的人,魏将军可是因为百姓的尊崇和供奉才飞升成仙的,他生前为国为民,死后也被后世之人虔诚祭拜,天宫为什么不喜欢这样一个人?”元提不解。
而这一次,华真夫人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追随着谢池的身影移向了庙内,看着谢池心不甘情不愿地参拜,半晌才开口,“元提,若今日能定夺生死的人是你,你又会如何对待这个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