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但好在元提已经在来时的路上思考过了,她坦言道,“哪怕在天宫眼中这孩子本不该存在于世间,可是稚子无辜,他何曾害过任何一个人?未曾危害世间,反倒要被世间所不容,这太不公平。无论为神为人,总该有怜悯之心。”
“你说得不错。”华真夫人赞许了她的话,但同时也摇摇头,“可是你的所思所想,却不适合做一个神明。”
何为神明?神明怜悯天下生灵,可是一模一样的怜悯便等同于一模一样的无情。
当猛兽扑向捕食的猎物时,路过此地的神明选择闭上眼才是神明,当一个恶人和一群良善之人同时生死垂危,只能搭救一方之际,不选择任何一方伸出手的才是神明。
华真夫人说,魏冉当年和元提所思所想极为相似,他是一个值得万民崇敬的好人,却不是天宫想要的神明。因为他的性子,还有他带来的一些麻烦事,他们甚至有些厌恶他。
有所察觉的魏冉也并不气馁,天宫难待,他便下凡游历,然后遇到了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反的男人。
第三十一代张天师是历代张天师之中最偏执之人,他这份偏执在魏冉眼中是个天大的缺陷,为了报答对方救下自己尸身的恩情,也是真心为了度化对方,他甚至不惜跟了张天师一路,磨破了嘴皮子想要渡对方成仙,可惜张宣昰并不理会。而后两人又遇见了遮莫,三个所思所想全然不同的人凑在一起,互相说服不了彼此,一路走一路打,争吵之间,反倒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彼此。
华真夫人道,“遮莫常说,自己很想念过去那段日子。可惜……”
张天师和魏将军都战死在那场不周山大战,人尽皆知。
元提曾经也为此道几声可惜,但此刻听了这些往事,却又觉得自己不必替他们感伤,“张天师最后是如何作想的,我不知晓,但魏将军一定不后悔参加那场大战吧,听了那么多故事,他这一生过得也很不容易,但他好像从未没有后悔过自己做下的任何一个决定,哪怕是逼不得已,也一直在向前走。”
西海琉璃塔(10)
对于如何“处置”谢池,华真夫人并没有给出一个答案。但元提的话还是让这高高在上的神女有了几分动容,在对钟鱼和谢自下手之前,她带着元提一起化身为杨葭的婢女,在棠园生活了一日。
身为高门贵女,杨葭却毫不跋扈,对待仆从也分外和善,私下里更是会和自己的陪嫁的婢女们说说心里话。
元提见她与钟鱼情深意浓,并不像成婚后才有了感情的,便寻了个借口故意引杨葭说出嫁前的事。
谨慎起见,她问得有些模糊,“小姐还记得初见姑爷那一日吗,这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杨葭果然没有察觉,她用手抚了抚小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是啊,不就是因为那一日,我才应下了这桩婚事,现在一回想,都过去这么久了。”
这话似有深意。
元提忍不住蹙了下眉,但她也想好了如何引她继续说下去,“缘分真是说不准。”
谁知一提起这事,杨葭忽然扭头看向华真夫人,“菖儿,还记得咱们遇见他时的样子吗?生了副俊俏模样,又有那些好名声,可是瞧起来却有些痴,懵懵懂懂的,好像孩子一般。哪有后来的聪明?”
话说到这里,华真夫人也顺势问了下去,没有直接打探这第一次相见,而是问杨葭,是更喜欢初见谢自时的样子,还是如今。
成婚已经八年之久,杨葭早已不像当年那般羞赧,可是提起这事时,仍免不了回避了她们直勾勾的眼神才轻笑着说,“我若是不中意他当年的模样,后来怎么会嫁做谢家妇?”
她第一次见到谢自是在西林寺,那日母亲带她去参拜进香,刚好遇见了谢自与沈夷。可惜当年的杨葭只听过这棠园双壁的名声,却从未亲眼见过他们,不过是因为母亲拜佛拜得太久,她闲着无事四处张望了一眼,便瞥见了正坐在院子里出神的谢自。
那时的谢自已经是名扬天下的“折臂探花”,可当他望向这座平平无奇的寺庙时,眼神里却分明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像一个懵懂的孩童,对待世间的一切都仍有好奇和憧憬。而且不知为何,杨葭总觉得对方是有些孤独的,哪怕他被人前呼后拥,看似淡定的与人谈笑风生,也时常会露出一种茫然无措的神情,甚至让人觉得他有些脆弱。
杨葭就这样望着他出了神,待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探花郎”,再一瞥谢自那空荡荡的袖管,这才倏然回过神来。
与元提等人猜测得不同,杨葭与谢自这一见不仅是遥遥一望而已,那一日两人到底是迎面撞见了,而且不是在佛前,而是在测字的摊子上。谢自在那儿写了“钟鱼”两字,杨葭脱口而出“金碧动江水,钟鱼到客船”,还大大方方地笑着问探花郎是不是因为身在寺庙才写了这两个字。
钟鱼二字之意本是寺院撞钟之木,她这样想自然算不得错。
而谢自没有回答,只是问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又写了什么字。
杨葭回道,“葭。”
“湘水佳人锦瑟愁的佳?”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姑娘轻声念着,声音婉转,比诗句更动人。
谢自终于抬首看了过来,看到的是少女言笑晏晏,如春日暖阳,让人无端想到了昏暗的西海琉璃塔里唯一投进来的那缕光芒,好像触不可及,却又让人忍不住伸手探去。
那一日他们讨论诗书和经文,也谈起了新京之外的风景。谢自少年时游历四方,杨葭也曾跟着父亲远赴江南就任,两人都看过这大好江山,自然有说不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