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敏若终究不同,她以皇贵妃之身摄六宫事十几年,皇贵妃皇贵妃,占了一个“皇”字,什么事就都大不一样了。敏若在宫内行事尚且谨慎万分,从不死命拘着安儿读书上进,何况是她。
她想过求康熙一把,在玉牒上将胤禛改到她名下,等她去后,再由黛澜照顾胤禛。可思来想去,还是算不出有几分可行。
她知道康熙与她有情分,可德妃侍奉帝驾十几年,难道就没有情分吗?
她已养了人家的儿子十几年,死后还要拽进了不撒手,未免显得太过得寸进尺
,也失了一份“仁义”。
对黛澜、对四阿哥都不好。
她活了三十余年,从前每行一步都要为了家族考虑,如今只差一招未落,不必顾虑家族了,却总得为自己的儿子和妹妹多加思虑打算。
如今,皇贵妃思来算去,觉着最好的结果就是日后四阿哥去孝敬德妃,黛澜总会照顾四阿哥一些,四阿哥不是不念情的人,也会念着黛澜的好处,再有敏若护着他们俩,也算是好结果了。
至少是她能打算来的,最好的结果。
敏若知道她的意思,也因此而沉默下来。
这两件事,哪怕皇贵妃不托付她,她也会做。照顾黛澜,是为了眼缘与情分,照顾四阿哥,若是没有这些年的相处,她应下来一定是为了将来打算得多些,但几年相处下来,照顾四阿哥她也是为了情分。
皇贵妃说会让她为难的地方,其实是在德妃那里。皇贵妃怕她顾忌德妃,不好照拂四阿哥,这宫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哪怕明面上不做什么,暗地里帮了四阿哥,也不定瞒得住,德妃一旦多想,也是影响她们的交情。
可敏若何曾是在乎那些的人?她若是在乎那些,这些年在宫里,也不能过得如此洒脱。
皇贵妃只听敏若道:“你放心,我待四阿哥,从前怎样,日后还怎样。我好歹也养过他几个月,你忘了不成?何况安儿和他又好,他们兄弟们在一处亲厚、热闹着呢,你就放心吧。
”
皇贵妃不住点头,道:“好、真好……”
她今日耗费精神太过,其实也已没什么说话的气力了,只能紧紧握住敏若的手,敏若见她有些昏昏沉沉的,唇却一直动着,凑近了好些,才听到她在说:“谢谢、谢谢……我不知该这样感谢你了……”
敏若扶着她躺下,道:“有什么好谢的,都是哪怕你不说,我也会做的事。好好歇着吧,明儿我叫小厨房做了枣泥酥,带着来看你。”
皇贵妃闭着眼,点了两下头,动作迟滞缓慢。
敏若知道是她的精神不足了,搭着皇贵妃的脉仔细探了探,心愈沉下去,等皇贵妃昏睡过去,才起身离开。
然而一绕过屏风,拉开帘子出了寝间,却见黛澜、穆尔登格与四阿哥整整齐齐站在暖阁里,四阿哥眼睛红得兔子似的,穆尔登格也垂头拭泪,黛澜站在那里,清清冷冷的好似一座冰山,垂着头,令人看不清她眼里是什么。
敏若心里有些感慨,又是无奈,“你们还站这偷听上了,要听正大光明地进去听啊!”
“毓娘娘——”四阿哥仰头看她,本来已经很成熟稳重的小孩子脸上带着些惶然,“额娘、额娘是很不好了吗?”
他哽咽着问敏若,敏若看着小孩脸上的无助与期盼,一时竟有些不忍回答。
四阿哥希望她告诉他皇贵妃一切都好,在他心里,敏若是很可靠的长辈,敏若说的话自然可信。可这生死之事,
又怎么是敏若能说得准的。
她只能摸了摸四阿哥的头,用沉默来回答四阿哥这个问题。
四阿哥原本强忍着的泪便决堤一样淌了出来,因为皇贵妃睡着,他便死死将哭声堵在嗓子里,强忍不住时才发出几声呜咽,哭得浑身发抖。
敏若从前对孩子便心软,何况如今有了安儿和瑞初,她又养过四阿哥几个月,这么多年眼看着小豆丁一样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怎么忍心见他哭成这样,一把将他捞进怀里,一面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一面哄道:“好了,不哭了,你哭得眼睛又红又肿,你额娘见了该心疼了。”
孩子哭的时候是最不禁人哄的,一旦有人哄了,眼泪便更如泄闸一般无法止住。
眼见四阿哥扑在敏若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黛澜蹲下身,对敏若道:“叫他哭一场吧,这些眼泪,他忍了许久了。”
敏若抿抿唇,动作温柔地轻抚着四阿哥的脊背,低声道:“别怕,你额娘见了该心疼了……等会无逸斋散了学,毓娘娘叫你十弟过来,给你额娘送点心,再给你带一碟子玉粉团,你瞧一瞧他的功课,好不好?”
四阿哥抽噎着点头,敏若为他擦了擦眼泪,有再多的道理也没法与孩子说,大人尚且做不到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如何能教孩子看破生死呢?
她只能低声道:“你哭得太狠,你额娘见了多心疼啊?她最挂念你、最放不下你,你好好地
多陪陪她,她比什么都高兴。”
四阿哥又点点头,抽泣声到底没止住,敏若看孩子哭,岂有不心疼的,命人打了水来,亲自拧巾子给他擦脸,温声道:“天儿要晚了,毓娘娘得回去了。你记着,你如今是额娘身边唯一的男子汉,你不能怕、不能慌,得担起照顾额娘的责任,知道吗?”
四阿哥这回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敏若眉目才微松了些,又柔声道:“若有事情,你汗阿玛又腾不出空来,便遣人去养乐斋找毓娘娘吧。你额娘醒了,不拘多晚,也遣人去告诉我一声。”
听敏若这样一说,四阿哥顿时有了被大人交托重担的感觉,板着小脸认真地应下了,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又肿得核桃似的,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叫人又心软又心酸。
敏若竟有些不忍看,走出殿里后,才站在廊下感慨,自己果然是老了,见不得孩子哭、也愈发不爱见生死之别。
黛澜跟在她身后出来,轻声道:“天儿要黑了,您快些回去吧。”
敏若点点头,又嘱咐一边,“若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去。”
黛澜应了一声,想要扬扬唇,到底没扬起来,许是因为皇贵妃方才的话,又或许是因为这两年来的相处,她自认冷心冷情,却并非分毫未被皇贵妃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