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野村,山穷水恶。经年累月灾害不断。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分外萧条。
冷风吹过村外的小山包。叶惊寒跪在墓前,展开一张张纸钱,靠近香火点燃。火焰蔓延升腾,映得碑上“先妣叶颂楠之墓”几个大字泛起红光。
母亲疯疯癫癫了一辈子,走时候,却是悄无声息。他本该早些送她回来,却因那些繁琐的江湖恩怨,拖延至今,甚至差点回不来。
叶惊寒心中有愧,烧完纸钱,低头认真摆放起了供品,点数完后,多出一个橘子捏在手里,正思索该如何处置,却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只瞧见一名个头矮小,模样干瘦的小男孩站在不远处,舔着手指,巴巴看着他手里的橘子,口水顺着指节,直往下淌。
他是刺客出身,自小便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看人的眼神,无端便比旁人多几分冷厉。男孩显然是被吓住了,可瞧见他起身递来橘子,又按捺不住接了过来,一个激灵,飞也似地跑远。
叶惊寒并不追赶,只是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墓碑前坐下,看着碑上的字,凝神静气,并不出声。
这是他儿时生活过的村子,也是母亲叶颂楠的家乡。
许多年前,叶颂楠被薛良玉从这里带了出去,陪伴他度过少年时最低迷的岁月,却在他功成名就后,惨遭抛弃,一腔深情尽喂了狗,而后独自产子,讨要公道无门,抱着尚在襁褓的儿子穿越冰天雪地,回到村里,浑浑噩噩坠入雪窟,又被村民打捞上来。
从那以后,她便彻底疯了。
四年前,柳无相曾尝试替她医治,却发现这癔症的根源正是薛良玉,是她卑微半生也求不到的感情。
而这一点,谁也无法帮她。
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过完了这一生,疯疯癫癫半生,终于能够回到这里安歇。
她疯得很是彻底,以至于从来没有一刻真正以母亲的身份与他面对面,儿时他靠乡里接济,长大后便依靠自己,还得分身照顾母亲,忍受她无穷无尽的质问与责打。
人子之责,他虽不敢妄称都已做好,却并未苛待过她半分,而为人母的本能,在叶颂楠身上,却从未提现出半分。是以母子二人之间,几乎没有多少感情可言。
尽管如此,他仍是默默坐在墓前,陪伴了许久,直至黄昏,方起身下山。
天色已昏,西沉的落日遍洒霞光,染红了天。残阳拉长了他身后的影子,孤寂而落寞。
他回到村中,走在萧条的长街上,一路所见,尽是破败的空房,屋顶茅草胡乱飘飞,在风中摇摇晃晃,发出“嘶嘶”的声音。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叶惊寒一眼便认出来,正是那个看着供果流口水的男孩,便即走了过去,却没想到那男孩怕他,转身便跑。
从此无心爱良夜(二)
叶惊寒见状立刻追上,快步走过一条条曲折泥泞的小路,直至一间破败的小院前。
院子里,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妇人,正蹲在水井边,艰难地将水井里的木桶沿着绳轴拉上来,手边还搁着一筐沾满泥土的野菜。
水桶里只有少得可怜的小半桶水,妇人看了一看,犹豫着拿起一棵野菜,终究还是舍不得那一点点清水,只能用手扒拉开叶茎的灰土,草率地掸了掸。
男孩麻利地翻过围栏,飞快跑去妇人身后躲了起来。
妇人不解其意,抬头看见篱笆外的叶惊寒,才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方走上前来拉开篱笆门,问道:“您是……”
“我……”
叶惊寒本想说自己只是路过,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即说道:“我原也是这儿的人,今日回来安葬母亲,顺道在村里看看。”
“哎呦……”妇人一听这话,口吻立刻熟络起来,“我就说嘛,怎的看得这么眼熟,你是哪一家的?我看……哎?”
妇人忽然愣住,盯着他打量起来。叶惊寒也越发觉得,眼前这张面孔有些面熟。
“冯大婶?”他试探唤道。
“你是……你是不是那个……”妇人也变得激动起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薛璟明。”
这是他曾经的名字,也是他从不愿对外人提起的过去,却是他与母亲住在这村里时,一直所用的名字。
“对对,就是这个……你是楠姑家的……哎呀,读书人用的名字,我总叫不来……”妇人连连点头,浑浊的眼底被诧异与惊奇填满。
躲在一旁的男孩也把脑袋凑了过来,从怀里掏出被他弄得脏兮兮的橘子,递给妇人,嗫嚅道:“娘……叔叔给的……”
“叫哥哥。”妇人拍了一下男孩,颇有些局促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打量着眼前青年的衣着打扮。
他的衣着打扮简单干练,颜色也单一,却看得出用料考究,与妇人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裳形成鲜明对比。
叶惊寒看出她的尴尬,略微点头算是施礼,温声问道:“我能进去讨碗水喝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冯大婶将他迎入院里,转身冲后方的柴门里喊了一声:“娘!快来看看,看看是谁来了!”
屋内传出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柴门打开,从中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是名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妪看见叶惊寒,不免愣了愣,过了好半天,才开口问道:“这是……”
“是璟明,楠姑家的孩子,璟明啊!”
老妪浑浊的眼波动了动,似乎费了很大劲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