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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第1页）

春

三月到了。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装作在悠闲地散步时随意路过，来到节子的家。一进门，就看到节子的父亲站在门边的树丛中，头戴干活时用的麦秸编的大草帽，单手抄着花剪修剪花木。认出是他后，我像个孩子一样拨开树枝走到他身旁。三言两语地寒暄过后，就一脸新奇地看他干活。我完全走进树丛才发现，细小的树枝上到处都有白色的小东西星星点点地闪着光，那好像都是花蕾……

“她最近精神好像也好了很多。”岳父突然转过脸来，跟我说起刚与我订婚不久的节子来。

“等她气色再好些，就让她换个地方住，你看怎么样？”

“那当然是好……”我假装集中精神端详在我眼前闪闪发光的一个花蕾，吞吞吐吐地回应着。

“我这段日子一直在找比较好的地方……”岳父毫不介意我的心不在焉，兀自说了下去，“节子说她不知道F疗养院到底好不好，听说你认识那里的院长？”

“嗯。”我漫不经心地答着，好不容易才把方才看到的那根长着白色花蕾的枝条拉到手边。

“可是，她一个人在那边能住得惯吗？”

“大家好像都是一个人住在那里的啊。”

“她可是很不愿意一个人待在那儿呢！”

岳父露出些许为难的样子。不过他没再看着我，而是用力将眼前的一根树枝剪了下来。见此情景，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岳父肯定是在等我说出这句话：

“需要的话，我可以陪她一起去。现在我手头的工作在动身之前应该刚好能赶完……”

我边说边轻轻松开那条好不容易才抓到手中的花枝，眼见她父亲的神色顿时开朗了许多。

“你要是愿意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可这么一来，就太对不住你啦……”

“这没什么，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住在那种大山里说不定反而能更好地工作呢……”

后来我们又聊了聊那家疗养院所在的山区情况。可不知从何时起，话题就转移到了岳父正侍弄着的花木上。某种对彼此的同情在我们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甚至让这不着边际的话题也变得意趣盎然……

“节子现在起来了吗？”过了一会儿，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应该起来了吧……你去找她吧，不用管我，从那儿往那边一拐就是……”岳父抬起拿着花剪的手，指了指院子里的木栅栏门。我费力地穿过树丛，用力扳开那爬满常春藤、有些发涩的栅栏门，穿过院子，走进不久前还被她用作画室，如今已被隔成病房的那间厢房。

节子像是早就知道我来了，但没想到我会穿过院子走进来。她的睡衣外面披着一件颜色鲜艳的外套，躺在长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顶我没见过的、饰有细丝带的女帽。

隔着玻璃门，我一面看着她一面往里走。她似乎也认出来是我来了，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但她刚欠起身就又躺了下去，转过脸来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你已经醒了吧？”我在门口有些粗暴地边脱鞋边说。

“我想试着起来看看，但还是挺累的。”

她说着话，抬起明显疲惫无力的手，极为随意地把那顶在手中把玩的帽子往身旁的梳妆台上一扔。但帽子落在了梳妆台前的地板上。我走了过去，把帽子捡起来。蹲下的时候，我的脸几乎碰到她的脚尖。然后我摆弄起那顶帽子来，就像她刚刚那样。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向她发问：“你拿这顶帽子出来，是要做什么？”

“这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戴。父亲也真是的，这是他昨天买给我的……你说他是不是很奇怪？”

“这是你父亲挑的？真是个好父亲啊……来，帽子戴上给我看看！”我半开玩笑地说着，把帽子往她头上戴。

“哎呀，不要……”

她装出烦躁的模样，撑起半个身子，想要躲开我的手。然后像要解释一般，露出柔弱的微笑，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明显消瘦的手拢了拢稍有凌乱的头发。这无意间的动作中充满了年轻女子的气息，纯粹而自然，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性感，我竟恍惚以为她要伸手来爱抚我，只好把视线避开……

过了一会儿，我把那顶在手里摆弄已久的帽子轻轻放在梳妆台上，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说话，依然不敢正视她的模样。

“你生气了吗？”她突然抬头看我，语气里有些担心。

“没那回事。”我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她。然后没再继续前面的话题，而是冷不防来了一句：“刚才你父亲跟我提过了。你真的打算去疗养院吗？”

“嗯，反正老这么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只要能快点好起来，让我去哪儿都行。只是……”

“怎么不说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说说看嘛，想说什么都行……看来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啊，那我替你说吧。你，是想让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才没有呢！”她急忙打断我的话。

但我不听她的，换了语气，慢慢认真起来，多少有些不放心地继续对她说：

“不，就算你说用不着我跟去，我也是要和你一起去的。只是忽然有了这个念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们在一起之前，我就曾梦想着和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姑娘到某座清静的山里去，两个人相依为命地过活。很早以前我是不是就和你说过这个梦想？还记得吗，就是山里的小木屋那次，当时你还笑话我，说我们在那大山里能住得下去吗？……其实啊，我在想，你这次提出要去疗养院，是不是因为之前的事已经不知不觉地打动你的心了……我说得对吗？”

她一直保持着微笑，沉默地听我说着。听到这儿，她突然干脆地说：“我早就不记得有这回事了。”说完又像要安慰我似的，仔仔细细地看着我，说道，“你经常会有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几分钟后，我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起好奇地望着玻璃门外。草坪的绿意已浓，强烈的阳光下，一片热气在其上蒸腾游动。

※

进入四月，节子的病似乎已慢慢进入恢复期。这恢复来得越缓慢，向健康迈出的每一步也就越让人觉得坚实、可靠，甚至让我们感到说不出的踏实。

在这样的一天下午，我去看她时，正赶上岳父外出，节子一个人在病房里。那天她似乎状态很好，少见地换下了平时总穿在身上的睡衣，穿着一件蓝色的外套。看到她这身打扮，我想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拉到院子里去。外面偶尔有风吹过，但十分轻柔，让人心情舒畅。她没什么自信似的笑着，还是勉强答应了。就这样，她用手搭着我的肩膀，踉踉跄跄地迈着步子，怯生生地走出玻璃门，来到草坪上。我们沿着篱笆墙向树丛走去，寻常的花草中间还长着许多外国品种的花木，花叶繁茂，花枝交错，几乎让人分不清每条花枝的根在哪里。走到近处，我们发现，那一片茂密的枝叶上头，竟四处长满了小小蓓蕾：白色、黄色、淡紫色……每一朵都已经含苞待放。我站在一簇花枝跟前，突然想起来，好像是在去年秋天，她告诉过我这是什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