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数年,到底没有白白经历一遭。
南秀朝着床榻走过去,靠得越近,眼前越模糊。她在床边坐下,目光始终落在卫嬴脸上。
来云川拜师的前两年,她最怕的人就是卫嬴。明明薛师叔的脾气比他吓人多了,但一对上他平静的眼神,便会觉得无所遁形,像是什么心思都能被看透一样。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对卫嬴无话不说,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聒噪,想学他沉稳一些,只是没几日就破了功,又变回老样子了。
幻境中的每一世都在脑海中走马灯一样闪过,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卫嬴,你怎么还不醒来?”
握住他微凉的手,又突然患得患失:“醒过来之后,你不会忘掉幻境里发生的事吧?”
卫嬴自然无法回答。
她自言自语道:“忘了又如何。”
她开始翻旧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前存了什么心,胡师兄给我写的信,还有他送我的剑,都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在最后一个幻境中,她因病亡故时还不到三十岁,死后本想着哪怕做孤魂野鬼也无妨,就这么陪伴他直到一同进入下一世轮回,却没想到她才刚死,身体都尚未僵硬变冷,他便躺进她的棺椁中选择了自尽。
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视线落在他的胸口,眼眶跟着红了。
“你傻不傻啊。”她喃喃道。
一个时辰刚满,薛岺片刻都不愿通融,立即推门进来,结果一眼便看到南秀竟然得寸进尺地躺在了卫嬴身边,本就窄小的床榻她占去了半边,而且睡得正香。
他忍着怒火走近,伸手要将她从榻上强硬拉扯下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挡开。
身体被震得退后半步,人也跟着愣住了。
紧接着他才回过神来——定是卫嬴醒了。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沉沉落回肚子里,但下一刻却更生气了。
果然,卫嬴缓缓睁开了眼,看向薛岺。
薛岺心绪起伏,盯着他沉默半晌,冷笑一声:“倒是我枉做恶人了。”
说罢甩袖离去。
卫嬴的面色依然苍白如纸,他侧过脸凝视着近在咫尺安稳沉睡的南秀,方才还冷淡的眼底柔和的光几乎要水一般漫出来,以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重新慢慢闭上了眼。
幻境破2
“听说卫嬴醒了?”
宋启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已经传进了薛岺的耳朵里。下一刻薛岺怒气冲冲地摔了手中的茶碗,正砸碎在宋启脚边,茶水也溅了他一鞋面。
“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宋启也不气恼,笑眯眯地撩开袍摆落座,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喜悦道,“能醒过来就好。虽受了伤,也不过是多养几日而已。”
薛岺瞧见他这幅闲散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怒道:“那幻境根本不至于伤了他,他沉溺于幻境,迟迟不肯离开,又在幻境中自戕,才会受如此重的伤!”
无论多么高深精妙的幻境,都只能困住人,而不能伤人。
能伤了他的,就只有他自己。
幻境破碎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看到卫嬴胸口正插着一把凡间的破铜烂铁,而且是他亲手握着狠狠插入心脉,一看便知是存了死志,半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要不是南秀及时堪破幻境,说不定他真的要死在里面了。
愚钝!窝囊废!
薛岺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宣泄。
南秀一个蠢丫头都能全须全发从幻境中出来,他这个做师兄的倒好,折去半条命,丢不丢人?云川的脸都要被他给丢尽了!
薛岺不知道幻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对卫嬴寄予厚望,没想到卫嬴却能让他失望至此。
等卫嬴醒来,必要罚他面壁十年,好好静一静心。
宋启摸摸额角,这回倒是真觉得意外了,疑惑念叨着:“自戕?”
心中顿感好奇,迫不及待想去问问卫嬴在幻境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以他那般坚韧到变态的心性,怎会轻易被幻境迷惑,从而选择自尽?
在幻境中呆得越久越难清醒,这八日之中,外观幻境日日生变,斗转星移,说不定内里已有千百年的光阴流转,被困住的人历经反复轮回,再强大的意念也很难受住这样消磨。
不过从前卫嬴也被困入过类似的幻境之中,只一炷香的工夫就堪破了。善婆山那处幻境确实棘手,可用了足足八日,又以半条命为代价挣脱,的确令宋启没有想到。
他先将此事抛在一边,又问:“南秀呢,你又将她赶下山了?”
薛岺一顿,没好气道:“有卫嬴护着她,谁能赶她走?”说完便站起身准备离开,懒得与他多言。
宋启喝了一口茶,忽然在他身后幽幽道:“等他跑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你就老实了。”
听到这句话的薛岺险些一脚绊在门槛上。但他心中自然是不信的,宋启惯爱胡言乱语,南秀心智不坚,恋慕师兄,卫嬴与她可大不相同,决计不会如她一样耽于世间的小情小爱。
料到薛岺不会相信,宋启无奈摇头。其实他早就看出南秀并非单相思。
卫嬴这小子分明同样情根深种,非南秀不可。不过他少年老成,又天生一张冷面,看着不大明显罢了。
不然宗门上下,怎么不见他日日细心指点其他同门,只陪着南秀,纵容她天南海北胡闹。他被掌门及薛岺教导长大,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修为深不可测,但也学来了那两人的冷心冷清,平日里连笑一笑都难得。
南秀来到云川以后,他一年比一年有人情味,像是有人把七情六欲塞进一团稻草里,让他终于像个真正的人了。